誓鸟
在神奇的南洋历时700天,张悦然从历史遗迹中寻找一个断了线的故事,在亲历的大海啸中收到撞击,从一枚贝壳中得到神秘的谕示,从而诞生出这部瑰丽动人的长篇小说。在大航海时代的宏大历史背景下,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子远下南洋,海啸夺走了她的记忆,她在大海里,岛屿上颠沛流离,被欺侮,被抛弃,经历生育,病痛,牢狱之苦,她刺瞎了自己的双目,只为寻找遗失的记忆。海盗,歌女,宦官,部族首领,西洋牧师,他们的命运在南洋旖旎的风光里交汇,张悦然延续她华丽,残忍的笔触,增添了魔幻的色彩,书写了一部慑人心魄的悲剧。
作者简介
张悦然,女,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A组一等奖获得者,“新概念作家”代表人物之一。1982年出生于山东济南,2001年毕业于山东省实验中学,后考入山东大学英语、法律双学位班,现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攻读理科。其作《陶之陨》、《黑猫不睡》等作品在《萌芽》杂志发表后,在青少年文坛引起巨大反响,并被《新华文摘》等多家报刊转载。2002年被《萌芽》网站评为“最富才情的女作家”。
作者简介
张悦然,中国新生代文学创作的领军人物。1982年生,现在新加坡国立大学计算机系就读。她的《葵花 走失在1890》《樱桃之远》《是你来检阅我的忧伤了吗》《红鞋》《十爱》《水仙已乘鲤鱼去》等作品轰动 文坛。
贝壳记上阕1(1)
在我的记忆中,与春迟一同出游,只有那么一次,在我九岁的时候。那是我平淡的童年里最快乐也最悲 伤的一日。
那日她提出要带我去看花灯,我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她是个盲女,为何会有兴致去看灯会,我想也想不清楚,也许她只是为了让我开心。不管怎么说,与春 迟同游,对我来说,是多么甜蜜的奖励呵。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寸,都是九岁男孩最想握在手中的东西 。
那一天,像一个节日。我身上穿的衣服是春节的时候我的乳母兰姨新做的,鞋子也是新的,没有穿着出 过家门。春迟还让兰姨蒸了几个红枣馒头装在干粮袋里给我带着,也许是怕我晚上看灯走路多会饿。我们要 去的花市街离家很远,春迟特意雇了马车载我们去。
在灯会上,我们靠得很近,虽然她仍不许我扶她,但到处是人山人海,我被行人推着,衣袖一次次与春 迟相撞。因为常常出海,她的衣衫上总有一股海洋的味道,像水藻那样柔软,即便是在那么拥挤的人群里, 她的周围仍是那么空灵,我可以很轻易地将她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她从不让人来扶,没有人察觉身边步伐缓 慢的女子是个瞎子。
整条花市街挂满了彩灯,那样长,我们跟随人潮挪着步子,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在经过卖糖葫芦的小摊 ,听见摊主的吆喝声,她忽然停了下来,递上钱去,换了一串糖葫芦给我。我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从 她手中接过来——这么多年,她没有给我买过任何东西。我们接着走,她又停下来给我买了纸灯笼。我更为 惊讶,连忙从她手中接过。烛火犹如困在罐子里的蛐蛐,一番惊恐地上窜下跳,才渐渐平息下来。
那时,我心中已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我将递到手中的糖葫芦大口吃掉,纸灯笼也兴高采烈地举着,我仍是个乖孩子,即便是在她打算丢掉我 的时候,也像最温驯的小梅花鹿那样,虔心追随着她。
大约两个时辰后,我们走到了街尾。春迟说想吃桂花糕,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走,遣我到对面的小摊去 买。我从她手里接过钱,提了灯笼向着街的对面走去。走出不远又回头去看她:她站在原地等我,在一组璀 璨的花灯下,被菊花状的外围灯火映照得那样瘦小、落寞,虽是竭力掩饰,眼神中仍有少许惶恐。那组花灯 叫做“贵妃醉酒”,我暗自在心中记下,生怕与她走散。
我掂着两块热腾腾的桂花糕再走回“贵妃醉酒”的花灯下时,已经不见春迟的踪影。预感使我相信,她 是有意离开了这里,但我却仍旧不死心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等。这时天气大变,北风狂作,转眼一个花好月圆 的夜晚变得面目狰狞。人潮从身边流过,越来越稀疏,“贵妃醉酒”的灯火一层层暗淡了下去,对面卖桂花 糕、马蹄糕、八宝肉圆的小贩们也都忙着收摊回家去了。
可我却仍旧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满天飘起了雪花。
我知道,春迟是不会回来了。她扔掉了我,这便是她带我来看花灯的目的。这样想着,热泪盈满了眼眶 。
我跟随最后的人潮走出花市街,将纸灯笼里跳跃的火焰掐灭,把它扔进堆满破纸灯笼的垃圾堆。就这样 ,我踏上了寻家的旅途。呼啸的北风为我带路,我沿着一个方向奔跑下去,那么笃定地相信家就在前面。肩 膀上的三个馒头越来越硬,像三只小拳头,突突突地捶在我的背上。
新雪铺在地面上,薄薄的一层,跑在上面很容易滑倒。我一路跑着,不知道摔倒了多少回。路口太多, 跑一段就要问一下路人。但夜越来越深,街上再也寻不到路人,我就只能敲开两旁住家的门,向那些睡眼惺 忪的人们打听回家的路。
我终于在天亮的时候跑回了家。雪还在下,很猖獗。这个冬天远比人们想象得漫长。
兰姨开门看见一个手足无措的雪人,手里拎着空空的干粮口袋,在门边瑟瑟发抖。她又惊讶又欢喜,说 :
“你可回来啦。春迟小姐说她和你走散了。你那么小,怎么找得到回来的路呢?我担心死了,一宿都没 有合过眼。”
贝壳记上阕1(2)
她说着,把我拉到身前,拍落我身上的积雪。
春迟到日头很高了才醒过来,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厅堂的当中,似乎感觉到我的气息,就停顿在那 里,静默地聆听片刻。
我屏息看着她的神情,面色安详,觉得她似乎并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于是又伏下头去,呼噜呼噜 地吃那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不会知道,我在看到她的一刻,眼泪就忍不住掉了出来。终于又看到她了,和她靠得这样近,仿佛又 能听见她慵懒而傲慢的心跳声。我眼含热泪地往嘴里扒面条,为了掩饰泪水,只得把头压得很低很低,低得 几乎贴在了面条上。
此后的日子又归于寻常,我们照旧相安无事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冬天过完之前,春迟再一次出海远航 。临行前她不忘嘱咐兰姨,要她好好照顾我。
贝壳记上阕2
从懂事那天起,我就知道春迟不是我的亲人,她不过是收养我的人。至于我的亲人都去了哪里,她从未 对我说起。
据兰姨说,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还不足周岁,张着一双惶恐的眼睛。那时的春迟比现在要温柔一 些,却已经很少笑,她把我递到乳母(兰姨)怀里,没有一句交待,就转身回房去了。
兰姨先前单是听说,春迟是个性格古怪的老姑娘,无亲无故,一个人住好大一幢房子。她的眼睛是盲的 ,却从不肯安分地守在家里,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时间呆在往返于中国和南洋的轮船上。船上的生活,在兰姨 这样循规蹈矩的妇人看来,奢靡而混乱。而一个盲女如何在船上卖唱讨生活呢?在她的想象里,春迟一定已 经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可是,她来了这里后却分明见春迟双目炯炯,眼底湿润,犹如少女般清澈,举手投足间神态自若,有一 种盲人罕有的矜傲。
她所见的春迟,美丽而冷酷,单薄的身子后面藏匿着巨大的秘密。兰姨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走进了她的世 界。兰姨终于留下来的原因,据她说是因为看着我那皱巴巴的可怜样儿,着实心疼。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 一定不是这个。
兰姨多年以来琢磨着春迟和我的关系。倘是别人收养了小孩,一定会想方设法隐瞒他不是亲生骨肉的事 ,可是春迟似乎一点也不想做我的母亲,对我也很冷漠。兰姨对此深感不解,她觉得春迟眼睛瞎了,收养个 孩子难道不是为了留在身边日后给自己送终么,可为什么又故意与他疏远?
春迟不想把我留在身边送终,兰姨却是想的。兰姨是远嫁到这里的外乡人,丈夫死得早,没有给她留下 一儿半女;遇上我这么一个孤儿,她觉得是难得的缘分。何况我很乖,兰姨说,我很小的时候纵使没人理睬 ,也不会用哭闹的方式来引人关注。在她的心里,我总是很容易满足,吃饱穿暖后只喜欢一个人呆着,很少 去麻烦她。
我自然知道兰姨对我好,却从未想过回报。也许因为她的那种好过于琐碎和庸常,散溢在每天的日常生 活中,很难提炼和升华。也许幼年的我早早就看出了命运之河的流向,知道兰姨不过是一条很快消逝的支流 。
春迟才是我的运河,有一种比血缘更深的情感牵系着我们,我知道。
贝壳记上阕3
大多数时间,春迟生活在船上,从中国北方到南洋的船上。每隔几个月,那艘大船会在小城南面的港口 靠岸,春迟便会上岸,回家小住。
每次她到了码头,总是带着一只沉重的木箱,要雇个小工才能提回来。小工站在门口,突突突,用力叩 响门环。
每次听到大声叩门,我便知道是春迟回来了。我从东厢房飞快地跑出来,站在厅堂里迎候她。
她由台门进来,兰姨为她引路。我远远看着她走过来,心跳得厉害。她穿着一件紫色粗绸的纱衣,颜色 素旧,她一走进来我就觉得房间黯淡了许多。
我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她,她的头上多了一把新月形状的插梳,镶金花衔珠,我想一定是船上的客人送 给她的,不禁又生出许多联想。
她听着兰姨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木箱搬到她房间门口,才从八仙桌旁坐下来。我就站在她的面前,明知她 的眼睛盲了,却仍低着头,不敢盯着她看,仿佛那是对她的冒犯。
太久没有见面,我们几乎没有话可说。如果是其他人,重逢的时候哪怕沉默,只是看着彼此,也会感觉 到浓浓的情意。可是这对我们来说却不行,她看不见我深情的眼睛。
她的眼睛,在我出生之前便瞎了,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我。
自我懂事后,她也从来没有抱过我。站在她对面的男孩高矮肥瘦,她一无所知,她无法看到漫长而孤单 的岁月令他生得愈加苍白和纤细。没有人爱,他仓皇成长,竟也生得颀美高大。
通常还没有等我鼓足勇气与她说话,她就已经起身要回房去了。我变得仓皇无措,她一旦回房,就很久 都不会再出来,也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我跟在她的身后,想要说话却更加语塞。
她在门口停下来,俯下身子摸到她的木箱,抱在怀里,缓缓走进房间。兰姨站在我的身后,也向春迟的 房间里张望。等到房门合拢,兰姨才撇撇嘴,低声对我说:“她又去捣鼓她的那些宝贝了。”
兰姨指的是春迟装在木箱里带回来的贝壳。她观察了这么多年,却还是搞不明白春迟千里迢迢带回这些 东西来做什么。
我迷惘地看着那扇门。它什么时候会再开启呢,这是我唯一关心的。
春迟在家的那些日子,我无心上学堂,甚至一步都不想跨出家门。但兰姨不准许我逃学,她说那样春迟 也会不高兴。
从学堂回家的路总是那么长。我飞奔过一条条街巷。邻居们惊异地发现那个平时总是低头走路、没精打 采的男孩跑起来竟像小鹿一样敏捷。大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推开它,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我径直跑到她的房 间门口,只看到黑洞洞的空屋子,以及插在门口的半根未掐灭的迷迭香。我的心骤然凉了,慢慢踱回厅堂。 正中的八仙桌上,那只属于她的白瓷茶杯,被兰姨收起来了。
我忽然松懈下来,坐在门槛上一点气力也没有。她走了,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念着,伸开腿,将双脚没入 庭院中茂盛的凤尾草里。
蝉声聒噪,野草疯长,天空忽而转为阴霾,几道闪电划过,雨点刷刷地落下来。
我脚下的土地一点点变软,泥土的香味缓缓地升起来,夏日的气息扑面袭来,那么强盛,令厌倦的人对 这世界又生出一点希冀。此刻,船上的旅人是否正从船舱里伸出手来,感受着清凉的雨丝?
贝壳记上阕4(1)
兰姨却巴不得春迟快点离开,最好根本不要回来。
每次春迟回来,兰姨与她总是争执不断。春迟挑剔而敏感,无论兰姨怎么做,她都不满意。每次见我, 她总是觉得我变得更加邋遢和散漫,而屋子里充满一股发霉的气味;甚至连那个兰姨悉心照顾的花园,她也 觉得因为种了太多的桂花而使香气过于浓郁。她的那只茶杯因为太久没用,洗过之后,仍旧透出轻微的霉味 ,她也会因此大发雷霆。在春迟看来,无论她离开多久,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必须照旧,一切都应像她离开前 那样。
兰姨一直忍耐着,除了因为天性温和之外,她也在积蓄与我的感情。一晃便是十几年,她要离开的时候 才发现,自己在这里呆了那么多年。曾经在她怀里尿尿的小孩现在比她高出一头,穿上她做的青布直衫,已 然是一位翩翩少年。
但她最终还是在我十三岁时离开了。她年岁大了,决定不再这样委屈自己。
“宵行,”她对我说,“你和我一起走吧,她一点都不在意你,你留在她这里做什么?她若是在意你, 就不会丢下你,一年里有大半年要住到船上去!谁知道她年纪那么大了为什么还要跑到船上去呢?你以为她 在船上做什么?还不是唱曲陪笑讨船上男人的欢心!她在家的时候,总关在房间里捣鼓那些贝壳,仿佛有什 么见不得人的事。她的眼睛明明看不见,却好像对周围一切都了如指掌,她可能是个妖精……”
相处多年,兰姨却始终一点都不懂得我。她不知道当她说春迟的时候,我是多么地厌恶她,我看见她用 濯满泥浆的脏手,在我对春迟那潭清澈的情感中搅动、搅动。
我只是埋头帮她整理包袱。
她看我默不作声,便又说:
“我这么多年攒下了一些钱,只要节省些,还是够咱们两个过一阵子的。何况我还可以再去做工,总之 ,无论怎样,都是不会让你受苦的。”
她见我仍旧不说话,就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提醒道:
“你还记得吗,你九岁的时候她带你去看花灯的事——那年我还给你做了一件新袄,深蓝色的。不知道 她怎么忽然那么好心,说要带你出去看花灯。你当时那个开心哪,理也不理我就随她出门去了。结果怎么着 ?她在看花灯的地方和你走散了。你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走了一夜才找回家来!你以为那是一次意外? 她是故意的,她是不想要你了!她要把你扔掉!”
我当然记得,一直记得。可是奇怪的是,再度重温那段记忆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委屈和痛苦。相反的 ,那年的情景如今想来,心中竟然感到无限温柔,仿佛是被春天里柔软的雨丝一点点注满了。
“我早就知道是这样的。”我淡淡地说,令兰姨着实一惊。但她仍不罢休,又问我:
“那你可知道那次她为什么这样做吗?”
我摇摇头。
“在那之前,我曾与她聊起你。我说:‘宵行少爷越长越俊俏了,眼睛那么深,还是蓝色的,简直像波 斯人一样。都说男孩长得像娘,宵行少爷的母亲一定是个绝色美人儿!’我说这些话本来是一番好意:她养 你这么多年却不知道你长成什么样,岂不是很可怜?谁知道她听了我的话脸色一变,很愤恨的样子。我就问 她怎么了,她冷冷一笑,开口说——你猜她怎么说?”兰姨卖个关子,戛然而止,看着我。
“她怎么说?”我喃喃地问。
“她说:‘宵行的母亲的确是个美人儿,却很短命。若是宵行像她,恐怕也没有多少年可以活了。’你 瞧瞧,这话说得有多么狠毒!说不定……”兰姨斜睨着我,“你亲娘就是她害死的!”
最末的一句话犹如一簇幽蓝的鬼火,倏地蹿出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再看兰姨的脸,也被一层幽蓝 的火光映着,显出的是一副完全陌生的模样。
“我知道了。”我缓缓地说,继续帮她整理包袱。
我帮她把偷偷藏在包袱里的定窑花樽、均窑的鹅颈瓶等几件古董都仔细地缠裹好。待一切都收拾妥当, 我才对她说:
贝壳记上阕4(2)
“我去帮你叫辆马车,再晚一些走,天就要黑了,路上不大平安。”
兰姨失神地看着我。这冷漠的少年,用越来越像春迟的口吻,与她如此疏冷地说话。这少年他曾那么眷 恋她的怀抱,眷恋她绵软的胸脯、沾满奶香的衣襟。
兰姨委屈地哭了起来,扯开嗓子对着我大声吼叫。她骂我不知好歹,良心给狗吃了,骂我忘了自己是喝 谁的奶水长大的,忘了每日吃的是谁做的饭,落雨时到学堂门口迎候我的又是谁……
我仿佛早已料想到这一天的到来。她从不了解我——当然,这不是她的错,她的话不仅不会令我改变主 意,反而使她对我的恩情减损。我始终还是属于喜欢沉默寡言的人,无论做了什么,都一副坦荡漠然的模样 ,从不在意别人是否亏欠了自己,仿佛整个人只是一缕薄雾,穿行于世间。
她哭得累了,喊得声音沙哑,才终于停下来,从我手中夺过包袱,朝门口走去。她一脚跨出了门槛,却 忽然又折回来,把嘴巴附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你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
她狡黠地一笑,挎着她的包袱冲出了大门。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努力想将她看得再清楚一点,她那包 缠得硬邦邦的小脚,她那在胸前摇曳的软绵绵的奶子。我知道,也许不过多久,我就会忘记她的模样。
这粗心的乳娘,她知道我喜欢吃鱼,不喜欢吃猪肉;她知道下雨时我会很开心,却总因为欢喜地淋雨而 着凉;她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去一次海边,一直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水手……我微小的好恶、远大的理想她都 知道。
然而她为何就是看不出我为什么那么依恋春迟。
随着一年年长大,我发现自己天性凉薄,和春迟十分相像。纵使是那些长久相处的人,也不会令我感到 亲切和温暖。他们不过是一种天气,不管怎么变,都很难带给我什么影响。然而春迟对于我而言,是个例外 。
兰姨那个邪恶的猜测——我的生母就是被春迟害死的——倒是在我的心底投下一抹淡淡的影子。随着对 兰姨的淡忘,这个念头渐渐变成了我自己的。在日子过于平淡抑或对春迟太过想念的时候,我会掘出这一念 头,犹如咬破自己的嘴唇一般,倏然蹿出的血腥味着实令人感到兴奋。
在内心深处,我竟然有一丝盼望,盼望生母真的是春迟害死的。因为这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因缘,它注定 了我和春迟的生命将互相绞缠,终生难以分离。
后来,我常常梦见生母在门外哭泣。她的哭声像淙淙的泉水一般在夜晚流淌。可是在梦里,那么多次, 我却从来没有打开过那扇门,也许是因为这将意味着对春迟的背叛。我没有看到过生母的模样,她来的时候 ,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种特别的花香。
贝壳记上阕5
春迟回家短住的日子,我再也不去学堂,每天守在她的门外。她虽很少出门,但每日清早仍会精心地梳 妆打扮一番,日落的时候再更衣卸去——想来这应是她在船上多年养成的习惯。
有时她的房门虚掩,我能看见她给自己化妆。她不需要镜子,站在窗口迎着早晨最好的日光给自己画眉 。她用手指抚摸脸庞,一寸寸摸到眉心处起始的位置,然后用眉笔点住那个地方,缓缓地向后描去。有时候 她摸着,忽然停住,手触在肌肤上,有片刻的走神。她一定摸到了一条新生的皱纹,并为之黯然神伤。
梳妆打扮后,春迟定然会将门窗关闭,专心研究她的贝壳。
在那些夜晚,每当女佣打好洗脚水,要给春迟送进去时,我便跑上前去,从她的手中接过木桶,遣她离 去。我就这样走进她的房间。俯身在她的脚下,搅水,直到不再烫手。她抬起双脚,将它们投进水里。她的 脚很美,肌肤雪白,宛如少女,而脚底却赫然是赤红颜色。先前听兰姨说过,春迟的脚底是赤红的,越洗越 红,颜色深郁,无法褪去。
果然是那么红,红到刺眼。我看着,不敢伸手去碰。那是一种奇怪的感受,不是害怕,是敬畏。我在想 ,这样的一双脚,曾走过一些什么样的地方呢。我慢慢伸出的手指终于碰到脚底的红色纹路。它一定流过许 多血,它现在还会疼吗?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手不够光滑,怕粗糙的皮肤会弄疼了她。我仓皇地抬起头看着她 。她面无表情,没有惊讶。
明艳的双脚,犹如水中的鳟鱼,自有它们曲折的生命在,牵系着迷离的过往。双手握着,就可以感到它 们的呼吸。渐渐,我的掌心发热。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很久,而我却没有觉察。
她忽然蹙着眉生硬地说道:“水冷了。”
我慌忙将她的双脚从水中捧出来,用干布将湿淋淋的鱼儿包裹起来:“我去换水。”我惶恐不已。
“不用了。”她冷冷地拒绝了我。
我抱起木桶,忧伤地退出她的房间。
她的屋子里堆满了木箱,木箱里装满了多年来积攒的贝壳。她像对待亡者的灵牌一样把它们供奉起来。
她的秘密和贝壳有关。我并不好奇她的秘密,却只是担心她。每次她钻进秘密里,总是很痛苦。我知道 她很孤单,也许很需要找一个人倾诉。可我如何能走进她的心里呢?
在南洋一些土著部落里,人的记忆被视为比生命更可贵的东西。它们可以脱离肉身存在。更有一些传说 ,认为贝壳里藏着记忆。
每天都有船在大洋中遇难,死去的人放任骨骸沉入海底。肉体在浸泡中慢慢松开,记忆像新生的鱼卵, 逃逸到温暖的水里,又附在洁白的贝壳上。经年久月,它们慢慢融化,渗入深深浅浅的纹理中。
据说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是一个瞎子。不经意间,瞎子用手抚摸贝壳,发出一种奇妙的声音。他的手指 在贝壳上越拂越快,口中念叨的竟是他出生以前发生的事,字句凿凿,令人不能不信。从那之后,瞎子就到 处寻找贝壳,每日不吃不喝,摸着贝壳度日,仿佛是着了魔。就这样,他竟然又活了许多年。瞎子在临死的 时候神志忽然很清醒,七天七夜,他断断续续说出这个部落几百年里经历的事。
贝壳记上阕6
春迟将贝壳托在掌心里,上面的花纹与手心的线络重叠,绞缠在一起。她将嘴唇凑到贝壳旁边,对着它 轻轻呢喃,它就发出低徊的回应。它栖息在她的手中,是被她驯服的动物。
我躲在屏风后面,听她对着它说话。那轻柔的耳语总是令我着迷,就像一种粘稠的、湿漉漉的空气,又 好像儿时我爬上窗台,拨开密匝匝的爬山虎看到的一角白色的天空。而贝壳的回应,就像一阵惊慌的小雨击 打在屋檐上。水声潺潺,贯穿着我的整个童年,终于汇集成一条河流。我甘愿沉溺其中,做这些声音的奴仆 。
等到贝壳表面微微发热,她就停止呢喃,用手指拂过贝壳,一遍又一遍,直到贝壳犹如陀螺一般自己旋 转起来。灵活的手指翻越贝壳的花纹,将记忆一片片采撷下来……
因口渴而醒来的午后,我悄悄跑去厅堂喝水,又跑去她那里,躲在倭金彩画小屏风的后面偷看。
她守着一桌子灿如珍宝的贝壳,它们被绢帕摩挲,慢慢浮出一层珊瑚色的光晕,犹如少女的腮颊。睡眼 惺忪的我仿佛看到一颗颗哀艳的头颅,被不知道哪里吹过来的风拨弄着,轻轻摇摆。而她那干涸的眼窝一点 点地湿润起来,犹如灯塔照亮了黑漆漆的海面。只在这样的时候,我可以看清她的眼瞳。那么美的眼瞳,没 有人会相信它们看不见。
她将手指伸向它们,在它们光滑的额头上轻轻掠过。我是多么妒嫉它们。她从未这样抚摸过我,从未。 我掉头,快速跑回房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抓过紫纱帷幕的一角,尽量温柔地擦去眼角渗出的眼泪。
我曾将她晒在院子中央的贝壳碰碎,被我弄碎的是一只月白色的枇杷螺,壳顶和外唇部有大块的缺损。
她体罚我,让我跪着,又命我将碎掉的贝壳重新粘好。初夏的烈日使我晕眩,膝盖的痛楚慢慢扩散,而 我的手指被白色的黏胶粘住,和那只枇杷螺连在了一起。我终于昏厥过去,软软地倒在地上,释放了受刑的 膝盖。
那时我十三岁,已经长得比春迟还高。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院子中央,手指上还粘着那枚贝壳。它像一只蓄满阳光的小钵,包藏其中的种 子破土而生,粘在我的皮肤上迅速地生长。在这段失去知觉的时间里,它好像默默地与我血液交换,融会。 我们长成了一棵相通的植物。我终于不再恨它。
我将贝壳粘好,缺口用碎石灰补上,再涂一层白亮的滑漆。我将贝壳放在桌上,站在那里不敢动。枇杷 螺的壳顶已经修补好,打磨光滑,远远看去,很是明亮,像一座神气的小宝塔。春迟伸手摸到那只贝壳,抚 弄着。
她忽然问我:“你不觉得贝壳很像人的耳廓吗?”
她用凤仙花染过的洋红色指甲,敲敲贝壳的螺脊,语气忽然变得和蔼起来。我受宠若惊,这是第一次她 问询我的看法。
我点点头:“是很像。”
“你试过把贝壳放在嘴边,对着它说话吗?”
“没有。”
“你可以试试看,就像在一只耳朵跟前和它说悄悄话一样,它会回答你。”
我依照她的话,将嘴唇对准那只枇杷螺,压着声音对它说话。那贝壳皮被打磨得很薄,几近透明,声音 涨在里面,激起了一个个漩涡。随后我就真的听见人的耳语,伴随海浪声,一层层追逐着的水花赶来回应我 。掌心的那只贝壳就像一颗星球一般转了起来,我才知道,原来它装满了故事。我抬起头看春迟,欢喜地笑 了。
春迟竟也笑了,嫣然一笑,从未有过。那笑容虽转瞬即逝,却被我永久地收藏起来。没有人可以想象那 一刻我有多么感动,仿佛一生的幸福都在那一刹那倾倒在我的身上。再不可能更多,再也不会那样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