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发表于 2012-11-22 18:08:31
觉民的脸上现出悔恨的表情,眼泪从他的罩着金丝眼镜的眼睛里落下来,他痛苦地喃喃说:“的确太迟了。”他一面把觉慧的手捏得更紧。
“二哥,你还记得正月十五的晚上吗?”觉慧用一种充满深沉的怀念与苦恼的声音对觉民说,觉民默默地点了点头。觉慧又接着说下去:“那天晚上我们玩得多高兴!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如今我到哪儿去找她?……她的声音,她的面貌,我到哪儿去找呢?她平日总相信我可以救她,可是我终于把她抛弃了。我害了她。我的确没有胆量。……我从前责备大哥同你没有胆量,现在我才晓得我也跟你们一样。我们是一个父母生的,在一个家庭里长大的,我们都没有胆量。……我恨我自己!……”他不能够再说下去。他急促地呼吸着,他觉得全身发热,热得快要燃烧了,他的心里似乎还有更多的话要倾吐出来,可是他的咽喉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他觉得他的心也颤抖起来。他挣脱了觉民的手,接连用拳头打自己的胸膛。觉民把他的手紧紧地捏住。他疯狂地跟觉民挣扎,他简直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他的脑子里什么都不存在了。他被一种激情支配着,在跟一种压迫他的力量斗争。他已经不再记得站在他面前的是他所爱的哥哥了。他的力气这个时候增加了许多,觉民几乎对付不了他,但是最后觉民终于把他推在路旁一株梅树旁边。他颓丧地靠着树干,张开口喘气。“你何苦来!”觉民涨红了脸,望着觉慧,怜惜地说。
“这个家,我不能够再住下去!……”觉慧停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话,这与其说是对觉民说的,不如说是对自己说的。他又埋下头去搓自己的手。
觉民的脸色变了。他想说话,但是并没有说出来。他把眼光时而放在觉慧的脸上,时而又放在梅林中间,这时正有一只喜鹊在树上叫。渐渐地他的眼睛发亮了,脸色也变得温和了,他的脸上浮出了笑容。这是含泪的笑。眼泪开始沿着眼角流下来。他说:“三弟,……你为什么不再像从前那样地相信我呢?从前任何事情你都跟我商量。我们所有的苦乐都是两个人分担。现在为什么就不可以像从前那样?……”
“不!我们两个都变了!”觉慧愤愤地说,“你有了你的爱情,我什么都失掉了。我们两个还可以分担什么呢?”他并不是故意说这样的话来伤害觉民的心,他不过随便发泄他的怨气。他觉得在他跟哥哥的中间隔着一个湿淋淋的尸体。
觉民抬起头,口一动,似乎要大声说话,但是马上又闭了嘴。他埋下头去,沉默了半晌,他再抬起头来,差不多用祈求的声音说:“三弟,我刚才向你认了错。你还不能原谅我吗?你看我现在后悔了!我们以后还是像从前那样地互相扶持,迈起大步往前走吧。”
飞雪
发表于 2012-11-22 18:08:32
“然而这又有什么用?现在太迟了!我不愿意往前走了,”觉慧似乎被解除了武装,他的愤怒已经消失了,他绝望地说。“你居然说这样的话?难道你为了鸣凤就放弃一切吗?这跟你平日的言行完全不符!”觉民责备道。“不,不是这样,”觉慧连忙辩解说。但是他又住了口,而且避开了觉民的探问的眼光。他慢慢地说:“不只是为了鸣凤。”过后他又愤激地说:“我对这种生活根本就厌倦了。”
“你还不配说这种话。你我都很年轻,都还不懂得生活,”觉民依旧关心地劝道。
“难道我们看见的不已经够多吗?等着吧,最近的将来一定还有更可怕的把戏!我敢说!”觉慧的脸又因愤怒而涨红了。“你总是这样激烈!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办法?难道你就不想到将来?奇怪你居然忘记你平日常说的那几句话!”
“什么话?”
觉民并不直接答复他,却念道: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觉慧不作声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得很快,这表现出来他的内心的斗争是怎样地激烈。他皱紧眉头,然后微微地张开口加重语气地自语道:“我是青年。”他又愤愤地说:“我是青年!”过后他又怀疑似地慢声说:“我是青年?”又领悟似地说:“我是青年,”最后用坚决的声音说:“我是青年,不错,我是青年!”他一把抓住觉民的右手,注视着哥哥的脸。从这友爱的握手中,从这坚定的眼光中,觉民知道了弟弟心里想说的话。他也翻过手来还答觉慧的紧握。他们现在又互相了解了。
吃过午饭以后,觉民和觉慧在觉新夫妇的房里闲谈了一阵。觉民提议上街去散步,觉慧同意了。在路上他们谈着现在和将来,两个人都很兴奋,这半年来他们从没有谈过这么多的话。
天色阴暗,空中堆着好几片黑云。傍晚的空气很凉爽。清静的街巷中只有寥寥的几个行人,倒是几家公馆的门前聚了一些轿夫和仆人在闲谈。
他们走过了两三条街,在街口一所公馆门前砖墙上左右两边各挂了一块长方形木牌,黄底绿字,都是正楷。一边是“高克明大律师事务所”,另一边是“陈克家大律师事务所”。“我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觉民说。后来他们走进了一个僻静的巷子,巷子曲折,脚下是鹅卵石铺的路,穿皮鞋的脚走起来相当吃力。两边是不十分高的土墙,院子里高大的槐树把它们的枝叶伸到墙外。有一家墙内长了两株石榴树,可惜鲜艳的花朵已经落尽,只剩下一些在都市里憔悴了的淡红色的小石榴悬在绿叶丛生的树枝上。这一带是异常地清静,独院的小小的黑漆大门掩着,偶尔有一两个人进出。
飞雪
发表于 2012-11-22 18:08:33
“我们回去吧。天色不好,恐怕会下雨,”觉慧说,他注意到天空的黑云渐渐地聚拢了。
“嘘!不要响,”觉民急急地拉着弟弟的袖子,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你看。”
从前面一家独院里闪出来一个人影。这个人正向着他们走来,忽然抬起头看见了他们,马上掉转身走回那家独院里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五爸!他在这儿干什么?”眼快的觉慧惊奇地低声说。
“为什么鬼鬼祟祟的,看见我们就跑开了?”
“不要响,我们走过去看看、那是什么地方,”觉民提醒弟弟说。
他们两个人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地走到那家独院的门前,用手轻轻地推门,推不动。他们静静地站着,想听出一点声音。里面似乎有脚步声,但是他们仔细听去却又听不见什么。两个人又抬起头朝这两扇油漆崭新的大门看去,才注意到那张贴在门上的红纸条:“金陵高寓”。
觉民吐了吐舌头,便含笑地拉着觉慧走了。
“奇怪,金陵高寓,不就是我们的家吗?”觉慧走出巷子,好奇地对觉民说。
“省城里金陵高家当然不止我们一家。……不过你注意到这些字是哪个写的?”
觉慧听见哥哥的问话感到奇怪,但是他忽然领悟了,便带笑答道:“不是五爸写的吗?是,一定是他写的,我认得出来。”
“不错,是他写的,”觉民点头说。但是他忽然换了惊疑的语调自问道:“那么为什么会贴在这儿呢?”
“因为这就是他的家,”觉慧恍然大笑道,他开始明白这一切了。
“他的家?……不是在我们公馆里头吗?”觉民不懂得这个意思,惊讶地问道。
“当然,他现在有两个家了。……我不久以前就听见高忠说起过,不过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留心。现在才想起来了。……好,我们不久又有把戏看了!”
“我也明白了,不过家里的人恐怕还不晓得,”觉民带笑说。
“这个地方离三爸的律师事务所不远,三爸怎么会不晓得?我看总有一天会晓得的,横竖又有把戏给我们看了,”觉慧轻蔑地说,这时候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忽然觉得自己的道德的力量超过那个快要崩溃的空虚的大家庭之上,他并不以为这是夸张的想法。
“不好,下雨了,”觉民正要回答弟弟,忽然觉得一滴水落到他的额上,便惊惶地说,一面加速脚步往前面走。
“我们快点跑罢,大雨就要来了,”觉慧说了这句话,就开步跑起来。
不久大雨就落下来,等这两弟兄跑到家里,他们穿的洋布长衫已经湿透了。
“鸣凤,打脸水!”觉慧走到窗下,顺口叫出了这一声。他并不觉得说错了话。
“你还要叫鸣凤?她……”觉民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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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22 18:08:34
觉慧回过头看了觉民一眼,也不回答什么,他的脸色马上变了。他换了语调颓唐地叫了两声“黄妈”,听见左上房里有人答应,他吩咐了“倒脸水”的话,便无精打采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懒洋洋地换了湿衣服,刚才冒雨跑回家的勇气完全消失了。
黄妈提了水壶来,看见他们成了这个样子,不免说了许多责备的话,自然这都是好心的责备。而且她差不多要流出眼泪地说了“要是前头太太还在,决不会让你们这样没有照料”的话;又说了“你们为了前头太太,应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不应该这样不爱惜”的话;又说了“我在这儿完全是为了你们,不然我已经早走了”的话;又说了“鸣凤现在没有了,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人服侍你们,要是你们不爱惜身体,万一我也死了,不晓得再有哪个来尽心服侍你们”的话;又因为鸣凤的死,说了“如今这个公馆已经成了浑水,我实在不愿意住下去”的话。这些话都是很伤感的,他们两人的心事都被它们引起来了。
黄妈说得够了,看他们换好了衣服,才叹息一声,移动着她的小脚一拐一拐地走出房去。
觉慧走出房来,雨已经住了,空气十分新鲜,又没有一点热气。他在阶上立了片刻,把每间屋里的灯光望了望,就信步走出去。他在大厅上站着。从书房里送出来读书的声音。他虽然不曾留心去听,但是这些声音依旧断续地进了他的耳里。什么“为人子者居不主奥,坐不中席,行不中道,立不中门……”,这是觉英的声音;什么“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这是觉群的声音;什么“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行莫摇裙……”,这是淑贞的声音。……他听不下去,便转身朝里面走回去,但是读书的声音还从后面追上来。他走了两步又站住了。他感到一阵心痛。他茫然地把周围看了看,他开始疑惑自己的眼睛,在他的眼前只是一些空虚的影子。耳边响着的也只是空虚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这就是他们的教育!”一个声音不客气地闯进了觉慧的耳朵,使他的脑子起了大的震动。他吃惊地掉过头看,原来觉民站在旁边。他一把抓住觉民的袖子,热烈地欢迎他的哥哥,好像在广大无人迹的沙漠里遇到了一个熟人。这个举动倒使觉民有点不了解了。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走进里面去,两个人,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的两颗孤寂的心。
“三少爷!”觉慧听见有人在叫他,声音是他很熟习的。他抬起头朝声音来的方向看去,在一株大松树后面鸣凤露出了她的笑脸,两颗漆黑的眼珠活泼地转动着,一只手在向他挥动。他连忙抛掷了手里的书,站起来向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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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22 18:08:35
他快要跑到松树跟前,她忽然缩回了头和手,在树后面不见了。他的眼前闪过一个紫色的影子,接着耳边又响起沙沙的声音,显然是她踏着枯枝败叶逃了。然而他定眼看时,又迷失了她的去处。他正在惶惑间,又听见她的清脆的声音在右边响起来。他掉过头去看,那边依旧只露出一张脸,而且显得更美丽更丰满。等他再追过去时,这张脸又突然不见了,过了一些时候,才在另一个地方现出来。后来她的整个身子终于出现了,她正向着河边一条路跑去。他在后面追她。他很奇怪她今天穿了华丽的衣服,他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打扮过。
她跑得很快,那根轻松的辫子不停地左右飘动。她时时回过头来对他微笑。但是她总不肯站住,却拚命向着河边跑。他在后面大声唤她,要她站住,要她当心不要误坠入河里,因为她离河岸近了。可是他的话还不曾说完,她就突然跌倒在地上,而且在离河岸很近的地方。
觉慧吃惊地叫了一声,就不顾死活地跑过去。他到了她的身边,才看见她很舒适地仰卧在地上,头枕着两只手,脸上带着笑容,两只眼睛闲适地望着无云的青天。
“你跌伤了吗?”觉慧说,他俯下头去看她的脸。
她噗嗤地笑了一声,就站起来,牵着他的手到河边岩石上坐下。两人面对面地望着,下面白黄色的河水时时凶猛地拍打岩石脚。
“觉慧,”她握着他的手,唤他的名字。
他装做不听见的样子。她又叫了一声,他依旧不回答。
“你为什么不答应我?”她嗔怒地问道。
“你平时不是这样唤我的,”觉慧摇着头开玩笑地说。
“我现在不同了,”她得意地答道,“我不是你们的丫头了。
我也是一个小姐,跟琴小姐一样的。”
“真的?我怎么没有听见说过!”觉慧惊喜地说。
“但是现在你亲眼看见了。现在什么都不成问题了。我跟你是平等的了。你看见我父亲吗?”
“你父亲?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有父亲!”
“我父亲,他如今有了钱,他很久就想着我,到处访寻我的踪迹,后来才晓得我在你们公馆里头,正是你爷爷要把我送给冯家做姨太太的时候。他来找你母亲商量把我带走了,还是你母亲出的主意,把我的旧衣服丢在湖边,说是投水死了。……我就跟我父亲到这儿来。这是我父亲的花园。你不看见那座洋楼?我和我父亲就住在洋楼里面。现在我跟你中间再没有什么障碍了。我只问你现在还爱不爱我?”
觉慧随着她的手指去看那所西式楼房。他听见这句问话心里很高兴,但是他依旧装出顽皮的样子反问道:“爱你又怎样?不爱你又怎样?”
“倘若你还爱我,那么,你向我要求什么我都答应你,”她慢慢地说完这句话,脸上起了红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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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22 18:08:36
“真的?”他惊喜地问,“……”
“不要响,”她不等他的重要的话说出口,就用手势止住了他。“父亲在喊我!我去了,不要让父亲看见你才好。”她就把他留在岩石上,自己跳下去,走进树丛中不见了。觉慧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似乎听见叫“凤儿”的声音,真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觉慧在那里等着,盼望她再来。虽然她并没有叫他等,但是他相信她一定会来,而且他不知道走哪条路出去。他连自己怎么会拿了一本书在人家的花园里躺着的事也不能够解释了。他等了许久。
忽然他的眼前又现出紫色的影子,他知道是她来了。这一次她不像先前那样地活泼了。她低下头,慢慢地走着,好像在思索一件重大的事情。
她上了岩石,依旧坐在他的对面。她垂着头悲声说:“我们的事情完了。”
他奇怪她的态度会变得这么快,便惊疑地问:“什么事情完了?”一面捧起她的脸来看。她的一对眼睛哭得红肿,脸上还有泪痕,方才看见的脸上的脂粉已经洗净了。原来她一直哭了这许久!
“你哭了!什么事使你哭得这样伤心?”他惶恐地问道。她的心事被他的话引起,她又哭起来。他极力安慰她。后来她的悲哀减轻了些,她才向他叙说她的事情:她的父亲要把她嫁给一个中年官吏,因为贪图多的聘金,同时还希望得到一官半职。她对父亲说自己已经看中了别人,无论如何除了那个人不嫁。然而父亲的决心是不能打消的。她就回到自己的房里痛哭了一场。她说完,又埋下头去哭。
觉慧觉得自己又落在深渊里面了。他记起来自己在这短短的一生中已经失去了不少的东西。他想,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够让这个失而复得的少女再失去了。他一定要拉住她。
逃!这个字像火花似地忽然在他的脑子里亮了一下。他想,除了逃以外再没有别的路了,便把这个意思告诉她。
她很高兴地赞同这个计划,并且破涕为笑地说她有逃的办法。于是她跳下岩石,引着他走过曲折的小径,走到了凹入的一段河岸。柳树下锁着一只小船。她开了锁、两人急急地跳上船,荡起桨来。
“水大,小船很难划,要当心啊,”她对觉慧说,微微露出不安的样子。
“不要紧,我会当心。现在只有这条生路了,”觉慧这样答应着。
船动起来,向对岸驶去。起初船流得很平稳,很快。但是渐渐地风大了,浪也大了。一个浪打来,好像就要吞掉这只小船一般,小船颠簸得非常厉害。船愈往前进,河面愈宽。起初还看得见的对岸,却渐渐地退后了。他们两个依旧用力荡着桨,费了很大的力,小船还是在河中间颠簸,不能够停,也找不到一个避风的地方。一个浪起来,好像一座山似地把他们压倒了。接着顶上冒出来的白浪花又有力地向船上扫来。他们避得开就避,避不开就只有忍受。上身的衣服完全打湿了,他们还不得不时时保护着眼睛。一个浪过去了,他们连忙用力划几下,让船前进几步。第二个浪一来又把船打得一颠一簸,使它完全失掉了抵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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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22 18:08:37
“我看,这样划无论如何划不到对岸,”他绝望地说。
“可是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忧愁地说。
“你看,那是什么?”觉慧忽然掉过头看后面,惊恐地说。一只汽艇正开足了马力从后面追来。
“我父亲追来了,快划!”她的脸色马上变成了苍白,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了这句话以后,就握紧桨拚命地划。小船在风浪中依旧走得很慢。汽艇却越来越近了。
一个浪从右边打过来,船身一动,几乎翻倒了。两个人连忙用力把船稳住,但是船依旧东飘西荡。后面响起了枪声。一颗子弹向小船射来。小船上面的两个人都埋下头躲避,子弹正从觉慧的头上飞过去,落在水里,马上被一个大浪吞掉了。
后面又放了一枪。这一次子弹来得低一点,刚刚落在觉慧的身边,接着一股浪花直往小船里射。小船往右边一侧,鸣凤的手一松,那把桨马上滑落在水里了,一瞬间就被波浪送到了远远的地方。鸣凤惊惶地叫了一声。
“你怎么了?”觉慧惊问道,一个大浪向他的脸上打来,他不觉咽了一口水。他还死死地握着桨,并不揩去脸上的水花。他用了极大的努力忍耐着,等他能够睁开眼睛看时,小船跟汽艇中间的距离更缩短了。那一条白的水痕挟着吵闹的响声直向他们奔来。
“我们还是划回去吧,”少女的脸色显得更苍白了,她一脸的水珠,就像是狼藉的泪花,头发散乱地贴在额上,她惊恐地说,“现在逃不掉了!还是让我回去吧,免得连累了你。我是不要紧的。只要我回去,他们就不会害你。”她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觉慧不回答,只顾拚命地划船。可是他的力气已经用尽了。在对面她蒙了脸伤心地哭着,她的哭声割着他的心。前面是茫茫的一片白水,看不见岸边。后面是汽艇和它的响声和人的叫喊。浪似乎小了一点,但是他的两只手和一把桨也终于无法应付了。就在这种绝望的情形中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拚命挣扎。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要失掉她。
然而希望完全消失了。他的手已经不能够划动这只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了。他只有等待灭亡的到来。他知道他一动手或者把身子一侧他就可以把船弄翻,他们两个就会一起葬身在水底。她不会再被人夺去了。可是他不能够想到让她死,他实在不能够忍受这个念头。于是他踌躇了。他停了桨,让波浪来决定他们的命运,或者等汽艇来追上他们。……
他很快地看见人把她抢到汽艇上去,他站起来救她。就在这一刹那小船翻了、而且破碎了。他不知道这件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他仓卒间抓住一块木片飘浮在水上。他看见她在汽艇上被人抱着,挣扎不脱。她的眼睛还不住地朝他这里看。她向他伸出了两只手,她不住地挥动它们。她大声哭唤他的名字。他拚命地高声答应。他疯狂地唤她。他忘了自己地嘶声叫着,他把他的全部力量都放在叫声里面。然而汽艇已经掉头向归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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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22 18:08:38
波浪压住了她的声音,她的面影也开始模糊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她夺了去,而自己孤零零地飘浮在河上。没有人来救他。汽艇终于看不见了。远远的只有一线黑烟。黑烟里仿佛还现出她的绝望地挣扎的姿态。波浪的声音里也有她的悲惨的哀叫。河面是那样地宽。他觉得自己一点力量也没有了。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推他,拉他,他随时都会放开手。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但是他还痴痴地唤着她的名字。那一线黑烟已经看不见了,但是他的眼睛还呆呆地望着汽艇驶去的地方。他的手渐渐地放松了那块木片。于是一个大浪卷来。眼前是无边的黑暗。……
他的梦醒了。波浪没有了,汽艇也没有了。他躺在铺凉席的床上,手里抓着薄被的一段,紧紧地压在胸膛上。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仿佛已经死过了一次。他慢慢地拉开薄被。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他觉得眼角还留着泪痕。从麻布帐子里他看见方桌上的清油灯发出半明半暗的灯光,屋子里显得死气沉沉。帐子内响着一只蚊子的哀鸣。窗外正落着雨,不知道已经落了多少时候了。雨滴在石板上就像滴在他的心上一样。他知道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但是他还把它们记得很清楚,好像这些事真正发生过一般。他的心还很激动,他觉得有满腹的话要找一个人来听他诉说。他侧头去看睡在他身边的哥哥,哥哥正含笑地酣睡着。哥哥也许做着好梦吧。他把哥哥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又接连嘘了两三口气,然而过了一些时候,无名的悲哀又袭来了。
第二十九章
在高家,在这个大公馆里,鸣凤的死和婉儿的嫁很快地就被人忘记了,这两件同时发生的事情并没有给高家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大家只知道少了两个婢女,主人们马上又买了新的来代替,绮霞代替了鸣凤,翠环代替了婉儿,在人的数目上来说,并没有什么变动。(绮霞是一个寄饭的丫头,她的家在乡下。翠环跟她的小姐淑英同岁,是死了唯一的亲人——父亲以后被人卖出来的。)在很短的时期中鸣凤的名字就没有人提起了。只有在喜儿、倩儿、黄妈和别的几个人的心中,这个名字还常常唤起一段痛苦的回忆。
觉慧从此也不再提鸣凤的名字,他好像把她完全忘掉了,可是在心里她还给他留下一个难治的伤痕。然而他也没有时间来悲悼她,因为在外面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先前在《黎明周报》第六期出版以后,外面就流传着官厅要封禁周报的谣言。这个消息自然使觉慧一般人激动,但是他们并不十分注意它,因为他们还没有这种经验,而且他们不相信张军长会让他的部下这样做。第七期周报平安地出版了。订户的数目又有了新的增加。周报社的社址也已经租好。他们就在商业场楼上租了一间铺面,每天晚上社员们自由地到那里聚会,日里并不开门(星期日除外),所以连在商业场事务所服务的觉新也不知道觉慧常常到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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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22 18:08:39
商业场的主要营业是在楼下,楼上只有寥寥二三十家店铺,大部分的房屋都空着。周报社就孤单地立在一些空屋中间。每天,一到傍晚就有两三个青年学生来把铺板一一卸下,把电灯扭燃,并且把家具略略整理,十几分钟以后热闹的聚会开始了。每晚来的人并不多,常来的不过六七个,偶尔也有女的,譬如许倩如也来过两次。他们在这里并不开会,不过随便谈谈,而且话题是没有限制的,什么都谈,凡是在家里不便谈的话,他们都在这里毫无顾忌地畅谈着。他们有说有笑,这里好像是他们的俱乐部。
觉慧有时同觉民一起来。不过他并不是每晚都来,觉民来的次数更少。每个星期二晚上觉慧总要到周报社,因为周报的发稿期是星期三早晨,他们星期二晚上要在这里把稿件编好。张惠如和黄存仁都要来看稿。
第八期周报集稿的晚上,就是在鸣凤死后的第二天晚上,觉慧照例地到了周报社。他看见许倩如拿了一张报纸对几个朋友朗读。她读的是警察厅禁止女子剪发的布告。这个布告他已经见过了,听说是由一个前清秀才起稿的。可是就内容来说,不但思想上十分浅陋,连文字也不通顺。所以许倩如读一句,众人笑一声。
“真岂有此理,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倩如说着,恼怒地把报纸掷在地板上,然后在一把藤椅上坐下来。
“最好把它登在第八期周报的‘什么话’里头,”黄存仁笑着提议道。
“好!”许倩如第一个叫起来。
众人都赞成。不过张惠如又说应该写一篇文章把这个布告痛驳一番。这个意见众人也同意了。大家便推黄存仁写这篇文章,黄存仁却又推到觉慧的身上。觉慧因为自己心里正有满腹的牢骚要找个机会发泄,并不推辞就在书桌前坐下来。他取了一张稿纸拿起笔就写。
他先写了一个题目《读警厅禁止女子剪发的布告》,然后继续写下去,他时而把笔衔在口里一面翻看布告。众人都围了桌子站着看他写。他很快地就写完了。文章并不长,由他自己读了一遍,众人说还可以用,黄存仁又动笔改动了几个字,便决定编在第八期周报的第一版上面。只有吴京士,一个年纪较大而且比较谨慎的社员说过一句话:“这一下恐怕会把鼓打响了。”
“不要怕它,越响越好!”张惠如兴奋地说。
第八期《黎明周报》在星期日早晨出版了。午后觉慧和觉民照常到觉新的事务所去。他们在那里坐了不久,觉慧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周报社里来。张惠如、张还如、黄存仁和另外两三个人都在那里,他向他们问起这一期周报的销路,他们说还好,刚才在一两家代派处去问过,据说报一送到,就有不少的人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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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22 18:08:40
“你的月捐应该缴了,”做会计的黄存仁忽然笑着对觉慧说。
“明天给你送来吧,今天身上没有钱,”觉慧摸了摸衣袋、抱歉地笑答道。
“明天不送来是不行的啊,”黄存仁含笑地说。
“他要钱的本领真厉害!我也被他逼得没有办法,”张惠如走过来插嘴说,他的三角脸上带了笑容,他拿手指指着黄存仁。“我今天干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我今天早晨出来,居然在箱子里头找到一件去年新做的薄棉袍子穿在身上。这个时候穿棉袍子!太笑话了!我姐姐恐怕会疑心我有神经病。我说我冷,一定要穿着出去,我姐姐也把我没有办法。哈哈……”他把众人都惹笑了。他一面笑,一面说下去:“我穿了棉袍从家里走出来。真热得要命!……热得真难受。幸好当铺离我家还不远,我走了进去把棉袍寄放在那里。出来时非常轻松,非常舒服,而且又有钱缴月捐。还如今天没有回家,我刚才在路上碰见他,对他说了,他也忍不住大笑,”他说完又跟着众人笑了一阵。
“那么你回去怎样对你姐姐说呢?”觉慧忽然问道。
“我早想到了。就说后来觉得热了,把它脱在朋友家里。她不会起疑心。如果真瞒不住她,就说了真话也不要紧。她也许会出钱替我取回来,”张惠如得意地答道。
“我真……”觉慧本来要说“我真佩服你”这句话,可是只说了两个字就住了口,因为他看见两个警察走了进来。
“这一期的报还有没有?”那个有胡须的警察问道。
黄存仁取了一份报递给他们,一面说:“有的,三个铜元一张。”
“我们不买报,我们是奉了上头命令来的,”那个年轻的警察抢着说,“剩下的报纸我们都要带去。”他把这里剩下的两束报纸全拿了。
“你们还要跟我们到厅里去一趟,不要都去,去两个人就够了,”有胡须的警察温和地说。
众人吃惊地互相看了片刻,都走上前去,说愿意跟他们去。
“太多了,我说过只要两个人就够了,”有胡须的警察现出为难的样子,摇手说。后来他指出了张惠如和觉慧两个人,要他们跟着他到厅里去一趟。他们果然跟着两个警察走了,其余的人也都跟在后面。
他们刚转了弯,正要走下楼梯,那个有胡须的警察忽然回过头来对觉慧说:“算了,你们不要去了。还是回去吧。”
“这究竟是什么缘故?你们有什么理由没收我们的报纸?”张惠如气愤地质问道。
“我们奉了上头的命令,”那个年轻的警察已经把报纸拿下楼去了,走在后面的有胡须的警察依旧用温和的声音答复他们。他正要下楼,忽然站住了,回过头对他们说:“你们年轻人不懂事,我劝你们还是安分地好好读书,不要办报,管闲事。”他说完就慢慢地走下楼去。他们也回到报社去商量应付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