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发表于 2012-11-22 18:07:51


    “完了,完了!”周氏脸色惨白地站起来,用颤抖的声音说,她打算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她正要揭门帘,却遇着鸣凤从里面跑出来,几乎把她撞倒在地上。


    “什么事?什么事?”许多声音一齐问道。


    鸣凤脸无人色,口里喘着气,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老太爷也揭了门帘从他的房里出来,陈姨太跟在后面。众人全立起来。


    “怎样了?”他接连地问。


    “我在三小姐房里……一个大炮子落下来……把屋檐打穿了一个洞……窗子上的玻璃也震破了。……窗外全是烟……我就跑出来了……”鸣凤吓得结结巴巴的,好久才说出了这些话。


    “这样子是不行的,大家聚在一处,一两个炮子来,全家都完了。要想个办法才好,”老太爷惊恐地说着又咳起嗽来。“我看只有走的办法,还是大家散开,各房往各房的亲戚家去躲避一下,择几个安全的地方去。爹可以到唐家去,那儿很安全,”克明提议说。


    “东门一带是没法去的了,也许南门和西门安全点,”张太太说,她是从东门逃出来的,她的房屋被军队占据了,当时梅正在张家玩,本来要回家去,但是那一带的交通已经断绝,她只得跟着琴逃到高家来。


    张太太的话还没有说完,屋顶上又起了一个大响声。众人知道又是一个炮弹飞过去了。接着又是炸裂的声音,这一次比较远一点,一定落在隔壁公馆里去了。


    大家连忙往外面奔,刚走到大厅上,仆人们便过来阻止说,大门上了锁,街上放满了步哨,交通已经断绝了。


    大家只得退回来。如今没有别的躲避炮弹的办法了,他们便依照觉新的提议到花园里去。


    他们进了花园,似乎走入了另一个世界。虽然枪弹和大炮的声音还在人们的耳边响,但是周围的一切都足以使人忘记自己是处在恐怖的环境里。到处都是绿色的草和红白色的花。到处都显露着生机。满园子都披着黄昏的面纱,更加上一层神秘的颜色。虽然这时候众人都怀着紧张的心情无心注意到景色上面,然而园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显然地立在那里,逃不过众人的眼睛。


    众人走出松林,到了湖滨。湖水带着浅蓝色,半天红霞映在水面,给它染上一层蔷薇色。但是水上已经笼罩了暮霭。众人并不去细看,就沿着湖滨傍着松林往水阁走去。


    松林走尽,便是水阁。他们转一个小弯走到水阁的正门前。一丛丛的观音竹覆盖着暗灰色的屋瓦。门前土地上几株玉兰正开出满树的白花,一阵香气往人的鼻端送来。


    克明打开了门,让老太爷先进去,其余的人也陆续进去了。苏福把煤油挂灯点燃。老太爷疲倦地躺在璜床上,其余的人分别在椅子和凳子上坐下来。这个水阁一排共是三大间房屋,这是中间的一间。接着又来了几个仆人和女佣,他们连忙把旁边两间屋子收拾作临时住房,一间给男主人住,另一间给女主人住。这一切因为人手众多的缘故,很快地就布置好了。

飞雪 发表于 2012-11-22 18:07:52


    这时炮声已经停止,枪弹声也由密而稀而暂时停止了。人推开临湖的窗,正看见一片清凉的水。一弯新月高高地挂在天空,在水面上投下淡淡的银光,增加了水上的凉意。对面的晚香楼冷清清地耸立在银光下面,楼前是一片雪白的花朵。还有山、石壁、桃树、柳树,各有各的颜色和形态,在银白的月光下,似乎都含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个地方我还是五年前来过,”梅这许久都因为思念困居在家中的母亲和弟弟感到苦恼,此刻也被眼前的景色暂时分了心,她倚窗眺望对岸的晚香楼,好像要在那里寻找什么东西似的,过了一些时候,她又把眼光移到湖边的柳树上,悲叹地说了上面的一句话。这是对琴说的,琴立在她的身旁,默默地望着天空。天空里正堆着一层一层的云片,恰似一匹一匹的白浪。月亮慢慢地在云层中航行。琴埋下头看梅,梅指着湖畔的柳树说:“这垂柳丝丝也曾绾住我的心。……如今……又是一年春了。”


    “梅姐,我告诉你,”琴并不回答梅的话,她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便欣喜地拉着梅的袖子说,“今年元宵节晚上,我们在这儿划船,我们都想几时能够把你请到这儿来大家一道玩,多好。你现在果然来了。……”


    梅掉过头去看琴,她的脸上并没有喜色,眼里反而闪着泪光,她捏住琴的一只手,说:“琴妹,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其实我到这儿来又有什么好处?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眼前的风景固然跟旧时一样,只是这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哪一样不给我唤起一段痛苦的回忆?我纵然心如死灰,也难把往事轻易忘记。”


    琴吃惊地望了梅一眼,又偷偷地看一下后面的人,知道还没有人听见梅的话,便把头送过去,在梅的耳边说:“梅姐,你怎么在这儿说这种话?你不怕她们听见?其实往事也不难忘记,你何必这样自寻苦恼!”


    琴刚说到这里,忽然听见身后起了脚步声,她回过头去,正看见瑞珏牵了海臣走过来。


    “你们两个悄悄地在这儿讲什么私房话?”瑞珏带笑地说。


    梅转过身子,她微微红了脸,一时答不出话来,却让琴接口说了去。琴含笑说:“大表嫂,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批评你这样那样。”这时候梅也笑了,她连忙分辩道:“大表嫂,你不要相信她的话。”


    “梅表妹,我怎敢跟琴妹相比啊?她书读得多,又在进新学堂,相貌又好,又有胆量……”


    “还有呢?”琴故意庄重地问。


    “还有……多得很!”瑞珏也忍不住笑了。她走到她们的面前,换了话题对梅说:“梅表妹,我好久就想跟你见面,我常常听见他们说起你,又听说你到外州县去了,后来又听说你回省城来了,总没有机会见到你,我只怪自己没有福气。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真是想不到的喜事。……我们好像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飞雪 发表于 2012-11-22 18:07:53


    “不会的,我还没有这个福气!”梅说着抿嘴笑了,但是她马上又收敛了笑容温和地加上一句:“不过现在的大表嫂比照片上的更丰满些。”她不等瑞珏答话又拿起海臣的小手问道:“这就是海儿吗?”


    瑞珏含笑答道:“是,”一面埋下头对海臣说:“海儿,快喊表孃孃。"


    海臣用他的小眼睛望了望梅,毫不迟疑地叫了两声。


    梅温和地对海臣笑了笑,俯下身子把他抱起来,抚摩着他的面颊说:“他很像大表哥,尤其是这对亮眼睛。”她又问:


    “今年几岁了?”


    “还不到四岁,已经有五个年头了。”瑞珏代答道。


    梅把海臣的脸靠近自己的面颊,又在他的颊上吻了几下,接连说着“真乖”,才放他下来,把他送到瑞珏的面前说:“大表嫂,你真幸福,你有这样一个宁馨儿。”她的声音有点改变了。


    琴连忙用话来岔开。她们三个人畅快地谈着。瑞珏忽然觉得自己很喜欢梅,虽然她跟梅就只谈过这一次的话。


    这个晚上大家睡得很早。克明和觉新依旧回到外面去睡,以便照料一切。觉民弟兄也睡在外面。他们觉得跟祖父同睡在一间屋里并不舒服,还是到外面自己房里去睡比较自由些。他们有了几次的经验,胆子也大多了。

第二十一章

    众人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天刚刚发白,老太爷就大声咳嗽,咳个不停。大家也就跟着早早地起来了。


    琴和淑英妹妹梳洗完毕,便陪着梅到园里各处走走。她们一路上谈了一些别后的光景。园子里没有受到什么大损害,只是松林里落了一颗开花炮弹,打坏了两株松树。


    街上交通并没有恢复。十字路口仍旧有小队的兵士,街上仍旧有几个步哨。但是少数只身的行人,只要得到步哨的允许,也可以通过几条街。


    高家的厨子到菜市去买过菜。但是城门已经关了两天,乡下人不能挑菜进城,菜场里并没有什么菜卖,所以厨子即使用了他的全副本领,大家仍然觉得饭桌上没有可口的饮食。


    这天的早饭是摆在水阁里吃的,就在中间屋里安放了两张圆桌,年长的和年轻的两代人各占据一桌。虽然两三天来都不曾好好地吃过一顿饱饭,但是看见桌上又是寥寥的那几样小菜,大家都觉得没有胃口,懒洋洋地端了碗胡乱吃一点,很快地就把碗放下。只有觉民、觉慧两弟兄端着碗不放,接连吃了两碗饭。觉新正坐在梅的斜对面,他有时偷偷地看她一两眼,有时梅也把眼光朝他这一面射来,两人的眼光不期地遇着了。梅便把头埋下或掉开,心里起了一阵波动,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欣慰抑或是悲哀。幸好众人都在注意地看觉民弟兄吃饭,并没有留心她的举动。


    “你们的饭量真不错。菜都没有,你们还舍不得放碗,”淑华看见祖父走出去了,便带笑地对觉民说。

飞雪 发表于 2012-11-22 18:07:54


    “你们是小姐,当然跟我们不同,”觉慧刚刚嚼完了一大口饭,放下碗抢先回答道。“你们每顿饭非有鸡鸭鱼肉不能下咽。你晓得我们上学时候在饭馆里吃些什么?青菜,白菜,豆腐,豆花!……可是现在也该你们受罪了,我希望交通多断绝几天,看你们怎样办?”他还要说下去,觉民暗暗地触他的肘,示意他不要再说,他也仿佛看见几位长辈的脸上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便住了口,推开椅子站起来。


    “我在跟二哥说话,哪个要你来岔嘴?”淑华努起嘴,看觉慧一眼,掉过头去不再理他。


    吃过早饭,觉新三弟兄便出去打听消息,并且打算到姑母家去看看。街上行人不多。每家公馆门前站了四五个人,伸长颈项只顾东张西望,或者在谈论时事。每隔十几步远,路边立着全武装的兵,有的兵提了枪慢慢地沿着墙走来走去。觉新们在他们的身边走过,并不曾给他们拦住,就放步向前走了。


    在三岔路口,五六个人站在栅子跟前,仰起头读墙上贴的告示。觉新们也把告示读了。这是督军宣布下野的布告,督军很谦逊地说自己“德不足以服人,才不足以济变”,所以才酿成这次的战争,以致“苦我将士,劳我人民”,现在决意交出政权,实行下野,免得再“延长战争,糜烂地方”。


    “现在兵临城下,才来说这些漂亮话,为什么早不下野?”觉慧读完告示讥笑地说。


    觉新在旁边听见他的话,吃惊地向四面看,幸好附近没有人,才放了心,连忙把觉慧的袖子扯一下,低声警告说:


    “说话当心点。你难道不要命吗?”


    觉慧不作声了,他跟着两个哥哥走过栅子。在那所旧庙宇门前放着十几枝步枪,交叉地立着,成了两堆,旁边站着十几个兵,他们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庙旁那家杂货铺半开着门,那里有当天的报纸,觉新们借了来,匆匆地看了一遍。报纸的态度开始改变了,虽然仍旧替那位宣布下野的督军说好话,但是同时对敌军也取消了逆军的称呼,不再称某逆、某贼,而改称某军长、某师长了。而且从前发过通电痛陈某逆、某贼的罪状的商会和拥护旧礼教的团体如今也发出通电欢迎某帅、某公入城了。


    十几位著名的地方绅士也发出吁请张军长早日入城“主持省政”的通电,领衔的人便是冯乐山。


    “又是他,”觉慧冷笑道。


    “这样看来大概没有事情了,”觉新欣慰地说。他们已经走过了两条街,现在走到第三个街口了。


    前面的栅子紧紧关住,两个兵拿着枪守在那里。他们只得回转身来,想从旁边一条小巷抄过去。但是刚刚走过小巷进入一条大街,他们又被一个步哨喊住了。


    “站住,走哪儿去?”那个瘦脸的兵恶狠狠地问道。

飞雪 发表于 2012-11-22 18:07:55


    “我们去看一个亲戚,住在××街,”觉新客气地回答。


    “过不去!不准走!”说了这两句简单的话,兵就把嘴闭上了。他望了望手里的枪,眼光又落在枪刺上,现出得意的样子,好像对觉新们表示:你们若是不听从我的话,上前走一步,就是这么一刺刀。


    觉新们只得默默地掉转身子,再走过小巷,打算另找一条路绕过去,但是费了许多功夫,依旧没有办法。


    他们决定回家,但是一路上还是心上心下,害怕连归路也断了。他们急急地下着脚步,恨不得马上就到家。街上行人非常少,店铺和公馆都静静地掩着门。这个景象更增加他们的恐怖。他们走过一个步哨的时候,心禁不住怦怦地跳,很担心他会把他们拦住,幸而步哨把他们放过去了。后来他们终于回到了家。


    家里的人大半在花园里。他们连忙走进花园,先到水阁去,看见祖父和姑母们在那里打牌,刚刚是两桌。


    “你们还有心肠打牌,”觉慧这样想。后来他看见觉民溜出去了,便也跟着溜出去,剩下觉新直立在祖父跟前报告他打听到的消息。


    这些消息自然给祖父们带来不少的安慰。但是张太太还有点不放心,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家里究竟怎样了。不过这只是短时间的焦虑,因为不久她起了一副好牌,便又把那些事忘掉了。


    觉新跟长辈们谈了几句话,看见大家都在注意地打牌,便走了出去。


    觉新走出水阁,一个人在玉兰树下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他好像渴望着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就在他的眼前,但是他知道他不会得到它。他感到空虚,感到人生的缺陷。他痴痴地靠着树干,望着眼前的一片新绿出神。树上起了鸟的叫声。两只画眉在枝上相扑,雪白的玉兰花片直往他的身上落,但是过了片刻又停止了。他看见两只鸟向右边飞去,他的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他恨不得自己也变作小鸟跟它们飞到广阔的天空中去。他俯下头看他的身上。几片花瓣从他的头上、肩上落下来,胸前还贴了一片,他使用两个指头拈起它,轻轻地放下去,让它无力地飘落在地上。


    前面假山背后转出来一个人影,是一个女子。她低着头慢慢地走着,手里拿了一枝柳条。她猛然抬起头,看见觉新立在树下,站住了,嘴唇微微动一下,像要说话,但是她并不说什么,就转过身默默地走了。淡青湖绉的夹衫上罩了一件玄青缎子的背心,她分明是梅。


    他觉得一下子全身都冷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避开他,他要找她问个明白。他便追上去,但是脚步下得轻。


    他转过假山,看见一些花草,却不见她的影子。他奇怪地注意看,在右边一座假山缝里瞥见了她的玄青缎子的背心。他又转过那座假山,前面是一块椭圆形的小草坪,四周稀落地种了几株桃花。她立在一株桃树下,低着头在拨弄左手掌心上的什么东西。

飞雪 发表于 2012-11-22 18:07:56


    “梅!”他禁不住叫了一声,向着她走去。


    她抬起头,这一次她不避开了。她默默地望着他。


    他走到她面前,用激动的声音问道:“梅,你为什么要避开我?”


    她埋下头,温柔地抚弄那只躺在她的掌心上微微扇动翅膀的垂死的蝴蝶,半晌不答话。


    “你还不肯饶恕我吗?”他的声音变成苦涩的了。


    她抬起头,不闪眼地把他望了一些时候,才淡淡地说:


    “大表哥,你并没有亏负我的地方。”


    只有这短短的一句话。


    “这样看来,你是不肯饶恕我了,”他差不多悲声说。


    她微笑了,这并不是快乐的笑,是悲哀的笑。她的眼光变得很温柔了。它们不住地爱抚他的脸。然后她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她低声说:“大表哥,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我何曾有一个时候怨过你!”


    “那么你为什么要避开我?我们分别了这么久,好容易才见到了,你连话也不肯跟我多说。你想我心上怎么过得去?我怎么会不想到你还在恨我?”他痛苦地说。


    梅埋下头,她咬了咬嘴唇皮,额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她慢慢地说:“我并没有恨过你,不过我害怕多跟你见面,免得大家想起从前的事情。”


    觉新呆呆地望着她,一时答不出话来。梅弯着腰把手里的蝴蝶轻轻地放在草坪上,用怜惜的声音说:“可怜,不知道哪个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这句话的语意虽是双关,她却是无心说出来的。她接着又说一句:“大表哥,我先走了,我去看他们打牌。”她便向水阁那面走去。


    觉新抬起头,从泪眼中看见梅的下垂的发髻和扎在髻上的淡青色的洋头绳。他看见她快要转过假山去了,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梅!”


    她又转过身站住了,就站在假山旁边,等着他过去。


    “大表哥,”她关心地唤了一声,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


    “你连一只蝴蝶也还要可怜,难道我就值不得你的怜悯?”他忍住眼泪低声说。


    她不回答,低下头,把身子靠在假山上。


    “也许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我们以后永远就没有机会再见面,或死或活,我们都好像住在两个世界里头。你就忍心这样默默无语地跟我告别?”他抽泣地说。


    她依旧不答话,只是急促地呼吸着。


    “梅,我负了你。……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啊。……我接了亲……忘记了你。……我不曾想到你的痛苦,”他的声音还是跟先前一样低,不过因为话说得急,反而成为断续的了。他从怀里掏出手帕,却不去揩眼睛,让眼泪沿着面颊流下来。“我后来知道这几年你受够了苦,都是我带给你的。想到这一层,我怎么能够放下这颗心?你看,我也受够了苦。你连一句饶恕的话也不肯说?”

飞雪 发表于 2012-11-22 18:07:57


    她抬起了头,两只眼睛闪闪地发光。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哭起来,断续地说了两句话:“大表哥,我此刻心乱如麻。……你叫我从何说起?”于是一只手拊着心,连续咳了几声嗽。


    他看见她这样难过,一种追悔、同情和爱怜交织着的感情猛然来袭击他的心。他忘了自己地挨近她的身子,用他的手帕去揩她的脸。


    她起初默默地任他这样做,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推开他,悲苦地挣扎说:“不要这样挨近我,你也应该避点嫌疑!”她做出要走开的样子。


    “到这个时候还避什么嫌疑?我已经是有孩子的人了。……不过我不该使你悲伤到这样。人说:‘忧能伤人’,你也应当爱惜你的身体啊。”他挽住她的手,不要她走,又说:“你看你哭成这样,怎么能够出去?”这时候他只是为她的命运悲伤,他完全为她一个人着想:他把自己的悲哀也忘记了。


    她渐渐地止了悲,从他的手里接过手帕,自己把泪痕完全揩去,然后还给他,凄然说:“这几年来我哪一天不想念你。你不知道除夕我在琴妹家中看见你的背影,我心里是何等安慰。我回到省城来很想见你,我又害怕跟你相见。那天在新发祥我避开了你,过后又失悔。我也是不能作主啊。我有我的母亲,你有大表嫂。大表嫂又是那么好,连我也喜欢她。我不愿给你唤起往事。我自己倒不要紧,我这一生已经完了。不过我不愿使你痛苦,也不愿使她痛苦。在家里,我母亲不知道我的心事,她只能用她的心忖度一切。我的悲哀她是不会了解的。我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早死的好。”她长叹了一声。觉新默默地按着自己的胸膛,因为他的心痛得太厉害了。


    两个人面对面地望着,过了好些时候,他凄然地笑了,他指着草坪说:“你不记得从前我们在青草上面打滚的事情?虫咬了我的手指头,还是你给我吮伤痕。我们还在草丛里捉过蝴蝶,采过指甲花种。现在地方还不是一样?……还有一次遇到月蚀,我们背起板凳在天井里走,说是替月亮受罪。……这些事情你还记得吗?从前你在我们家跟我一起读书的时候,我们对着一盏清油灯,做过多少好梦啊!当时的快乐真令人心醉!哪儿会想到有今天这样的结局?”他现出梦幻的样子,好像极力在追忆当时的情景。


    “我现在差不多是靠着回忆生活的了,”梅仍旧低声说,


    “回忆有时候真可以使人忘记一切。我真想回到从前无拘束、无忧虑的儿时去,可惜年光不能够倒流。大表哥,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有人走近,接着淑华的声音说:“梅表姐,我们找了你好久,你原来躲在这儿!”


    梅连忙退后一步,把身子离开觉新远一点,掉过头去看。

飞雪 发表于 2012-11-22 18:07:58


    来的是琴和淑英、淑华两姊妹。她们三个人走到梅的面前,淑华看见梅的脸,故意惊讶地笑道:“梅表姐,大哥欺负你吗?怎么你眼睛都哭肿了?”淑华又注意地看觉新的脸,觉新极力躲开,但已经给她看见了,她又说:“怎么你也哭了?


    你们分别了几年,现在见面,正应该欢欢喜喜!怎么躲在这儿相对而泣?”梅红了脸低下头去。觉新也把头掉开看别处,口里含糊地分辩说:“今天眼睛痛。”


    淑英听见这句话便也插嘴嘲笑道:“奇怪,早不痛,迟不痛,偏偏梅表姐来了,你的眼睛就痛了。”


    琴在旁边拉淑英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因为瑞珏牵着孩子来了。但是淑英一口气说下去,阻拦不住,等她自己觉察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瑞珏听见淑英的话,又看见这个情形,不由得不起了一点疑心。她也不说什么,就带笑地把海臣送到觉新面前要他牵着,自己走到梅的身边,说:“梅表妹,你不要难过。我们到别处走走,我劝你要宽宽心才好。”她很亲密地扶着梅转过假山走出去了。


    淑英和淑华本来要跟着她们去,却被琴拉住了,琴感动地说:“让她们两个去罢,她们大概有私房话要说。我看大表嫂跟梅姐很要好,她很喜欢梅姐。”这番话虽是对淑英姊妹说,却是说给觉新听的。

第二十二章

    两天以后,街上的交通恢复了。张军长的军队还驻扎在城外。据说督军就要在这一天出城,城内治安暂时由新委任的城防司令负责维持。战火虽然平息,可是市面还很混乱,人心还是不安定。


    街上到处都是败兵,三五成群地走着,现出很狼狈的样子,不是落了帽子,就是失了裹腿,有的衣服敞开,有的连番号也撕落了。现在武器也没有多大用处了:大家把枪提着,拿着,掮着,背负着。然而甚至在这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失掉平日的骄傲,他们还是一样地横眉毛竖眼睛在街上找人寻事,常常使人想起他们在这种情形中的故技。于是恐怖的空气又突然加浓了。


    早晨张太太的仆人张升到高家来报告说,在他们那个公馆里驻扎的一排兵已经开拔走了,只剩下两个老兵留守在那里,据说他们不久也要走。她们的住房并没有兵进去,所以东西一点也没有损失。他又说,梅小姐家里的仆人也已经到过张家,说是过两天到高家来接梅小姐回去。这个消息叫张太太和琴放了心,她们便不再提回家的话了。


    下午钱家又打发仆人来,拿了钱太太的帖子向周氏道谢,说这次梅小姐在高家承高大太太厚待,钱太太心上很过意不去,缓几天等时局平靖了,再过府当面道谢。这个仆人又向梅传谕她母亲的话,说家里的人平安,她不必挂念,如果她愿意在高家玩,多玩几天也不要紧,不必即刻回家。梅本来打算跟这个仆人一起回去,但是禁不住周氏和瑞珏苦苦地挽留,终于决定留下了。

飞雪 发表于 2012-11-22 18:07:59


    虽然街上充满着恐怖的空气,但是花园里却是幽静,安闲。在这个和平的环境里光阴过得非常快,不知不觉地到了傍晚。


    半圆月挂在天空了,夜还没有降临,空气里带着黄昏的香味。天色逐渐加深,而月亮的光辉也逐渐加浓。这又是一个美丽的、温暖的夜。


    在这个公馆里还不到午饭时间,忽然起了骚动,平静的空气被扰乱了。最初是四太太的父亲王老太爷派人来接她回去,说外面谣言很多,今天晚上恐怕会发生抢劫的事情,高家是北门一带的首富,不免要首当其冲,所以还是早早避开的好。于是四乘轿子带走了王氏和她的五个孩子(倩儿和带淑芳的杨奶妈也跟去了)。接着张家又以同样的理由派人来把三太太和淑英、觉英、觉人一起接去了。五太太沈氏看见情形不对,便要克定送她和淑贞回娘家去。只剩下周氏和瑞珏,她们的娘家都不在省城,没有去处,虽然还有两三家亲戚,但是她们临时也不便到那些人家去躲避,而且家中有客她们也不好躲开。后来到了傍晚,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除了兵以外就没有一个人敢在街上走。


    老太爷这天早晨就到他的表弟唐家去了。陈姨太也回到了她的年老的母亲那里。克安在家里耽搁了一阵,后来也到老丈人家去了。只有克明还留在他的书房里写信。这个大公馆里如今就只剩下觉新这一房人。这个靠旧礼教维持的大家庭,突然现出了它的内部的空虚:平日在一起生活的人,如今大难临头,就只顾谋自己的安全了。


    张太太不能够回家,便也留在高家陪伴觉新这一房人,本来她对他们的感情特别好,这时候即使可以回去,她也不肯抛下他们。她对觉新说:“我的年纪不小了,我看过了不少的事情,但是我没有见过好人得恶报的。你父亲做了一世的好人,他的儿女决不会遭祸事。我相信天有眼睛。我还害怕什么呢?”


    她的这样的话并不能够使他们放心。夜还很早,街上就没有一点声音了。狗开始叫起来,狗叫在平日似乎很少听见,这个晚上却特别地响亮。时间过得非常慢,一分钟就像一年那样地长久。稍微有一点大的响动,人就以为是乱兵闯进来了,于是脑子里浮现了那一幅使人永不能忘记的图画:枪刺,刀,血,火,女人的赤裸的身体,散在地上的金钱,大开着的皮箱,躺在地上的浴血的死尸。他们带着绝望的努力跟那个不可抗拒的无形的力量战斗,但是他们愈来愈脆弱了,而恐怖却更凶猛地包围过来。


    他们这时候真愿意闭上眼睛不再看见一切,也不再有一点知觉,然而事实上连微弱的灯光也会把他们的眼睛刺痛。它使他们明白自己处在怎样的一个环境里面。他们一方面祷祝,希望时间快些过去,让太阳早点升起来;但是同时他们又明白时间过得愈快,恐怖的时刻也就更加逼近。他们好像是一群待处决的死刑囚。固然他们是有着各种性格、各种思想的男男女女,但是拿对死的恐怖来说,大家都是一样。更厉害的是女人还有那种比死更可怕的痛苦和恐怖。

飞雪 发表于 2012-11-22 18:08:00


    “梅姐,假若乱兵真的进来了,我们怎么办?”琴这样问梅道,这个时候大家都聚在周氏的房里商量避难的办法,琴说到“怎么办”,她自己的心也在颤栗,她不敢想下去。


    “我只有这条命,”梅冷冷地说,其实她的声音很凄惨。她连忙用手蒙住脸,她的思想渐渐地模糊起来,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水,接连地,接连地滚着,真是无边无际。


    “我怎么办呢?”瑞珏在旁边低声问她自己,她明白梅的意思。她觉得她也只有那一个结局。但是她不愿意走那条路,她不愿意离开她所爱的人,她望着在她面前嬉戏的海臣,觉得好像有几把刀割着她的心。


    琴默默地站起来,在房里慢慢地踱着。她在跟恐怖斗争。她心里暗叫着:“绝不能,”她想找出一个不同样的回答。她觉得她除了性命外还应该有别的东西。这时候什么新思潮,新书报,什么易卜生,什么爱伦·凯,什么与谢野晶子,对于她都不存在了。她看见那个奇耻大辱就站在她的面前,带着狞笑看她,讥笑她。她觉得她有自己的骄傲,她不能活着忍受这个。她看看梅,梅坐在躺椅上双手蒙住了脸;她又看瑞珏,瑞珏正牵着孩子的手在那里淌眼泪。她看自己的母亲,张太太背着灯光在叹气。她又看淑华,看觉民,看其余的人。她在他们那里找不到一个援救她的人,而同时她又觉得他们对于她是十分宝贵的,她不能够离开他们。她疲倦了,她绝望了,她这时候才开始觉得她跟梅、瑞珏这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她实际上是跟她们一样也没有力量的。


    于是她在一把空着的椅子上坐下来。她把头埋在茶几上,低声哭起来。


    “琴儿,你怎么了?你这个样子岂不叫我做母亲的心里更难受?”张太太忍不住也落了泪,悲声唤着琴。


    琴不回答,也不抬起头来。她只顾低声哭着。她在悲伤她的梦景的破灭。她在悲伤她自己。她努力多年才造就了那个美妙的梦景。她奋斗,她挣扎,她苦苦地追求,才得到一点小小的结果。然而在恐怖的面前这个结果显得多么脆弱。旧社会如今又从另一方面来压迫她了,仅仅在一刹那间,就可以毁坏她十几年来苦心惨淡地造成的一切。易卜生说的“努力做一个人”,到了这个时候这种响亮的话又有什么用处?她哭了,不单是因为恐怖,还是因为她看见了自己的真实面目。在从前她还多少相信自己是一个勇敢的女性,而且从别人那里也听见过这样的赞语。然而这时候她才发见自己是一个多么脆弱的女子。她也免不掉像猪羊一样在这里等待别人来宰割,连一点抵抗的力量也没有。


    这个心理不仅她的母亲不了解,便是其余的人,甚至于自以为知她最深的觉民也不明白。他们都认为她因为恐怖而哭,而大家又被这同样的恐怖折磨着,他们找不到一句安慰她的话,反而觉得哭声像刀一般割着他们的心。觉民几乎想上前去抱住琴安慰她,但是他又没有这个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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