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灯无月两心知 - 书评
《无灯无月两心知:周炼霞其人其诗》分为上下两编。上编通过作者所收集的周鍊霞相关资料,对这个民国时期具有传奇色彩的的女画家和女诗人进行了详尽的介绍,从周鍊霞的生平事迹、轶闻、交游、婚姻、文学成就等多方 ...此主题为自动生成的书评内容贴,书籍链接地址: http://www.dothinkings.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7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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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闺秀画家,算是海上画派的一个分支,“海上”不仅指上海,也包含江浙一带的画家。像出身上海的杨雪瑶、包蕴等,杭县的陈小翠、江采;常州的陆小曼和吴青霞;苏州的潘素等,都是活跃民国时期不可忽略的女画家。本文谈及的周炼霞,祖籍江西吉安人,长于湘江之畔的湘潭,十二岁岁随父移居上海,其父周鹤年也好丹青,她十六岁拜名画家郑德凝为师,后从晚清四大词人之一的朱孝臧学词,又从徐悲鸿外舅、蒋碧薇之父蒋梅笙学诗。不到二十岁岁就蜚声海上,为王星记、怡春堂、九华堂等笺扇庄作画。她擅长仕女人物和花鸟画,她的《葫芦双禽》、《紫薇松鼠》、《翠竹仙鸟》,以及水仙、牡丹、兰草设色靓丽明艳,灵动鲜活呼之欲出,笔致清新雅正,自有一份蕴藉;看她的《寒灯夜吟图》、《理妆图》、《焚香记》、《吹箫引凤图》等,她笔下的女子仪态万方,眉眼俏丽,神情明快,端凝娴静,既有海派绘画的入时入世,雅俗共赏,也不失古典文人画的意趣。
上世纪三十年代她加入冯文凤、陈小翠、吴青霞等人发起成立“中国女子书画会”。 1936年,她的画被选送加拿大第一届国际艺术展,获金奖。随即被英国及意大利出版的《世界名人大辞典》载入其画传。由于才艺过人,容貌姣好,亦善交际,在沪上文人墨客间颇得艳名,人称“炼师娘”。除画画之外,她亦擅填词赋诗,早年她就有《小螺川诗稿》问世,属于自费印刷赠送,如今难觅踪迹了。但从上海三四十年代的报刊可以寻到诸多诗词和文章(如喜欢他的诗词请阅刘聪著辑的《无灯无月两心知》,诸多诗词囊括其中)。上海的多家小报,也常刊登其绯闻逸事,俨然一位社交名媛。像与冒鹤亭、许效庳、吴湖帆、瞿兑之、张大千、郑昌午、唐云、谢稚柳等沪上艺坛名人对其的溢美之辞,可见其倾倒众生的魅力。
她才思敏捷,锦句常脱口而出,像七律《手笼》——“手笼”是女式裘皮大衣配套的服饰,可暖手,也可作袋包用,她以此为主题,写得不落窠臼。“常共貂裘觅醉吟,相携不畏雪霜侵。浅深恰护柔荑玉,开合频牵细练金。密密囊中藏粉镜,依依袖底拥芳襟。旗亭酒冷人将别,一握难禁暖到心。”她有首词《清平乐》:“泥金镶裹,闪烁些儿个,引得神仙心可可,也爱人间烟火。多情香草谁裁,骈将玉指拈来,宠受胭脂一吻,不辞化骨成灰。”以女性吸烟为题材,表述浅白活泼,却充满奇思妙想。另咏风帽有佳句:“覆额恰齐眉黛秀,遮腮微露酒涡春。”另有那首小令《寒夜》描述孤岛时期,因资源紧张实施灯火管制。“几度声低语软,道是寒夜犹浅。早些归去早些眠,梦里和君相见。丁宁后约毋忘,星华滟滟生光。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笔调欢愉,微讽中不乏寓意。她曾与吴湖帆交好,画艺越发精进,据说吴所著《佞宋词痕》中有不少是周炼霞润色甚至代笔的。名士冒鹤亭说,湖帆作词当周炼霞的徒孙都不及。
难得的是周炼霞对新文学也有浓厚的兴趣,海豚出版社(2010版)的《遗珠》即是她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发表在《万象》的作品结集。其中的《佳人》还入选谭正璧1944年编选《当代女作家小说选》,与张爱玲、苏青、潘柳黛、施济美等知名才女竞相辉耀。小说《宋医生的罗曼史》讲述了几对青年男女的情恋纠缠,一波三折,颇具戏剧性,尾部出乎意料,并流露出青春伤逝的怅惘。《佳人》中将一位单恋的诗人刻画得很成功,偶拾女子靓照,竟脱胎换骨般重塑形象,四处寻觅不断接近,将其秀发珍藏,伊人却要成婚,终化作南柯一梦,诗人兀自又颓废起来。《遗珠》在这部书中篇幅最长,塑造了一位乡下童养媳脱变为都市新潮女性。主人公定珠的命运随着身边的男人流转,有过童养媳的虐待,进入都市成为学生,与年轻老师相恋,却被恋人好友设计拆散,恋人客死他乡,她私自生下孩子,送到乡下,回到不爱的男人身边,为了孩子的安宁和幸福,又委身于另外的男人。小说在情节上丝丝入扣,字里行间透露着宿命的伤感。这类小说的题材独特,立意上的卓而不俗,周炼霞不是专业作家,却也写得别具风采,对于世间人情,颇有通透的智慧。
周炼霞的情路也不是一帆风顺,第一任丈夫松江邬姓,不久即离婚了。其父故后,,又与杭州高鬯山成密友,终无果,最后情定徐晚蘋为妻,生子女数人。徐晚蘋好摄影,擅拍风景照,如果拍人物便以妻子为模特。1929年夫妻俩出版了《影画集》,收录了徐的摄影,周德绘画,作为二人婚后的纪念。徐还喜欢跳舞,与影后胡蝶共舞,也不忘在回忆中津津乐道。在当时的《社会日报》他有“舞选新咏”的连载,常对各舞场的当红舞女品评解说,还以舞场为背景在《万象》上发过名为《红美人》的小说。徐曾长崎供职于上海邮政局,上海沦陷后,徐去了重庆,光复后被派往台湾接管邮局。原本以为只是小别,时局却动荡不已,却落得几十年天各一方。
新中国成立不久,上海中国画院成立,周炼霞在上海画院担任高级画师。在风起云涌的六十年代末,她也逃不过遭批斗的命运。据说她从不写任何人的大字报,从不揭发别人。每次挨斗时,只是口中念叨“我有罪我有罪”,其他一概不说。最后给她定罪的证据,谁会想到,居然是名句“ 但得两心相照,无灯无月无妨”,说是她“不要光明、只求黑暗”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吴湖帆住院手术,得知自己收藏的书画文物被掠一空,自拔导管饿死;瞿兑之被污判刑,瘐死狱中;同行姐妹中,陈小翠在家里开煤气自尽,庞左玉在学习班跳楼身亡。周炼霞被红卫兵殴打,一目受伤,几乎失明,她却不曾有轻生的念头,而是请人刻了两枚印章,一枚用楚辞句“目眇眇兮愁予”,一枚用成语“一目了然”,后来还将之钤在其书画作品上,可见其处世的态度与个性。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她与徐晚蘋取得联系,在美国他们重新办理了结婚手续,并在教堂举办了钻石婚纪念仪式。晚年她的眼疾被医好,明如初。她又重执画笔,再入丹青世界,她的山水画《洛城嘉果图》获得洛杉矶市长特别奖。此后她与徐相厮相守,把暮年过成花样年华,携手走完最后的旅程。
轧米
重愁压损作诗肩,陋巷安贫又一年。相约前街平籴去,米囊还倩枕衣兼。
梦里曾留云鬓香,缕金丝绣紫鸳鸯。从知煮字饥难疗,不作诗囊作米囊。
(《万象》1942年4月号即第一年第十期)
据本书编者按语,“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上海在日伪统治下因实施大米配给管理而导致米慌,市民需携带锦被半夜排队抢购大米,是谓‘轧米’。錬霞另有《螺川小品之一——露宿》(《万象》一九四二年第一年第十一期)记其事。”
《露宿》一文未曾读过(其实应该读的,然后才好大放厥词。可是文债不好欠太久,只好想当然了),但日据时期的大米配给,其实是始于1942年7月。配给价自然也不能定很贵,刚开始的时候1.5升大米的价格是4.20元中储券。而黑市价是450元一担,大致是配给价的两倍。事实上,从1939年末开始,日军即对上海施行了经济封锁,导致“孤岛”重度通胀,米价亦失控。租界当局虽责令米行出售“廉价大米”,但大部分的廉价米还是转入黑市,于抑制米价并无实效。太平洋战争一起,日本全面占领上海,加紧掠夺大米在内的战争物资,米价自然更是一路狂飙。所谓的配给制,是以内地大米禁止入沪为前提的,说穿了,还是以搜刮大米军用为目的。
周錬霞的《轧米》诗在7月配给制前就已经刊出,显然与此无关。轧米的轧字,上海闲话读若“格”,就是挤的意思,形容排队买某物很挤,就称之为“轧某”,比如《乌鸦与麻雀》里的轧金子。当时上海物价腾贵,米价甚至可能一日三变,斯时已然陋巷安贫的周錬霞为着生计,也不得不加入一大清早的排队轧米大军,也是很自然的。
当然,说归说,周氏在灰色上海(套用傅葆石的书名)时是否就真的陋巷安贫了,除了这两首《轧米》诗,至少就本书中所选的诗词,恐怕看不出。当然,可能周錬霞本身就不喜欢在诗词中表露生活的困难,也是有可能的。陈子善先生编了周的选集《遗珠》,鄙人还没有读过,不晓得风格如何。据云也是才女一派的。但不知能透露多少当时的生活真实呢?
彼时,周的夫婿徐晚蘋一直在上海邮局任事①,且职位不低,只是不晓得工资多少,估计还可以。周錬霞画名甚著,鬻画所得,亦必不低。在战前,想来是足够使用。徐晚蘋好跳舞,常常去百乐门等处捧舞女,没几个钱是不行的。只是八一三之后,时局维艰,推测他们的日子也开始难过。三十年代,周錬霞经常在《礼拜六》杂志上发表作品,抗战八年,《礼拜六》停刊。周迅速转移阵地,1938年就开始在多种小报发表诗作和散文,最初似乎是著名小报《社会日报》为主,后来又有《力报》、《铁报》和《海报》等小报,皆是她的阵地。估计也有为稻粱谋的意思。后来《万象》创刊,徐晚蘋周錬霞夫妇,都为其写过小说,周更担任过三个月编辑。
大概当时的海上艺文圈,因为时局黑暗无望,颓废的气息颇重,所谓无聊文人,国是莫谈,只能谈谈风月了。以本书上编所录周氏轶事,多是旧文人的恶趣味,颇下作。周氏厕身期间,亦不免于开开黄色笑话②,大概也是一种周旋之法,处世之道。某种角度,亦可说是聪明。
以周錬霞的整个人生看,其人外圆内方,处非常时期而能安之若素,不卖友,不求荣,也是难得了。观其诗词,亦可见其聪明、通脱。当然,为赋新词强说愁,也是难免,前期词作犹然。大致学词之时,难免此病,后期技艺精进,方跳出窠臼,自成风格。
本书下编第一首词作《浪淘沙》(选自《嘤友集》1933年),应该是她的早期作品。全词为:
倚枕不成眠。暗数流年。珍珠帘外听啼鹃。似说春光归去也,莫耸诗肩。腰瘦拟飘烟。未束先怜。倩人扶起立窗前。怕见落红千万点,飞向栏边。
同样用到诗肩的典故,与《轧米》诗取意则大不同也。至于她最有名的那句:“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更是气度通脱,隐然有豪迈之风,巾帼不让须眉了。
最后不得不提的是辑录者刘聪先生所做的努力,使这本书成为了收录周錬霞诗词最全的一本书。我们这些读者无论喜欢与否,都是应该感谢他的。而本书的装帧,在内地亦当得起一个好字。感谢“北京出版集团伦洋图书”http://site.douban.com/191891/的赠送,草此小文,聊表心意。拖延日久,质量却平平,也只因鄙人愚钝太甚,莫怪莫怪。
①关于徐晚蘋抗战八年是否曾离沪,可看一下三篇文章的论辩。
《如何为周鍊霞辩“诬”》http://www.dfdaily.com/html/1170/2012/10/14/876763.shtml
《也说为周鍊霞辩“诬”》http://www.dfdaily.com/html/1170/2012/10/28/886300.shtml
《为周鍊霞辩诬之我见》http://epaper.dfdaily.com/dfzb/html/2012-12/02/content_708482.htm
②本书36页,记周錬霞打趣书法家马公愚的胡子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编者说“这个玩笑谑而近虐”,又记马公愚听人旧事重谈,即云欲与“錬师娘一比短长,倘得同意,可假公共场所举行,并出售门票,号召力当不让于梅兰芳登台也。”编者不加说明,读者一头雾水,不知“谑而近虐”何所谓也,更不知马某那个老色鬼所谓的“一比短长”,其实下流至极。其本事实出于陈存仁所著《我的医务生涯》一书,链接如下:
http://vip.book.sina.com.cn/book/chapter_50990_35911.html
当然,陈存仁也不过是一家之谈,可信度如何,读者自当考量之。至少本书辑录者是不信的,不仅没有援引玩笑的背景,而且对上面链接最后一段“两心相照”一句的出典也进行了驳斥(见P227)。难道因为姓陈,就没有可信度了咩? 周煉霞,人稱煉師娘,生於1908年的湖南湘潭,2000年在美國去世,江西吉安人,以流經吉安的螺川水為自號,在當年的上海灘是和陸小曼一樣為人熟知和仰慕的名媛,但在今天,也許除了關注當代書畫拍賣的買手以外,少為人知。我懷著好奇開始翻書,但一本書讀下來,她的才華和為人都很讓人敬服。
周煉霞為人曠達樂觀,才華出眾,她的人生經歷是上一個百年家國命運的濃縮寫照。1945年丈夫徐綠芙赴臺灣,因故不能回大陸,直到80年代才再度與周煉霞取得聯繫。周在文革時被打瞎一只眼睛,便請人刻章“一目了然”,鈐於畫作,可見其樂觀。後來丈夫將她接到美國,才將眼睛醫治好。文中略有提到周煉霞學畫學詩的經歷,從她熟稔做詩填詞和花鳥仕女畫風可知,她的文化營養來自於傳統文人教育,雖然生活在時髦都市上海,經歷了百年裏所有政治變革和時代日新月異,但作品裏似乎較少“被現代化”。相比較同時代的潘玉良、常玉等近現代畫家,煉師娘猶如在真空中孤芳自賞,這似乎是個奇怪的例子,但我們若想想身邊,直到現在還有為數不少的人在心底裏保存著舊習俗一樣的審美習慣(尤其當我們在旅遊景點聽到講解詞和遊客回應時),還沒有被現代這塊肥皂完全涰洗乾淨。但這件漂洗的工作,越來越應當小心翼翼。在我看來,煉師娘正是上世紀的純粹的傳統的女性畫家和詩人。性別和傳統教育都一一看得出痕跡。關於她的許多逸聞正介於雅俗之間,甚至帶著些許風月味道,但這種純粹的舊在今天看來,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讓人失望。周煉霞的詩作是用一支舊毛筆用流水描和蘭葉描勾畫出的百年,時常讀得出詩文裏老瓶裝新酒的尷尬,但反照今日,如詩詞裏的物我通感、女性與男性截然兩分的意識,今天都很淡薄了,可見“祛魅”去的還是相當徹底。
做詩曾是每一個受過教育的中國人最基本的能力,而現在只有把拋棄了用典和韻文的白話當成所向披靡的文體。詩文和禮教秩序曾一度是現在被認為毫無信仰的中國人的信仰。詩是情感,禮教是秩序,有秩序的情感,應該就是從容的一生。
周煉霞詩詞多為題畫而做,部分是為了賣畫,所以較少用典,清新易懂。她年輕時所做詞多被稱為“豔詞”。我猜是因為詞的感情和主題,多已和文體本身捆綁在一起,以至於不豔也豔,豔也不豔。正如她最有名的《寒夜》“幾度聲低語軟,道是寒夜猶淺。早些歸去早眠,夢裏和君相見。丁寧後約毋忘,星華灩灩生光。但使兩心相照,無燈無月何妨。”傳為是四十年代管制停電所寫,也許當年確有一些故事,但冒鶴亭也為周煉霞辯解是調侃停電。不過,這首詞裏的情感還是十分曠達,我更傾向於相信是借用古體表今意。而另有隨著時代變革而描摹新物體的詩詞,今天看來頗為有趣,像是傳統詩文裏的情感和意義符號系統的錯位挪用,效果雖奇異,卻有些尷尬,如寫上海公車“排就雁行階畔立。玉轂馳來,陣陣鳴仙笛,兩兩朱扉相次辟。紛紛上下連珠疾。後擁香肩前觸屐。玳瑁梁高,素手舉難得。路轉回環多曲折。人如嫩柳常欹側。(《明月生南浦》)”,又如兩次提到電梯時,分別寫“電梯生翼”“電催梯走”。在被現代的過程裏,想像力誠然需要新的語言媒介和新的情感形式。此外,那時候看到新鮮的東西還有用毛筆描摹下來的衝動,今天幾乎再也沒有什麼能讓人保持新鮮感慨超過一分鐘的東西了。
書的裝幀很精緻,護封上一朵淡雅牡丹,書內文字豎排,和內容很般配。應該說,我很久沒有捧著這麼可愛的一本書在手了。唯一遺憾是書裏沒有任何周煉霞的畫。從網上搜到她的畫,有宋人小品的清淡氣質,有些觀感近惲壽平的花卉。想來這本書的出版,也許會讓周煉霞的書畫在拍賣會上價格更有提升吧,儘管這一定不是費勁辛苦周折往復京滬之間輯錄周煉霞詩文的作者本意了。 不论是否知道周炼霞其人其事其诗,现代读者对此的普遍感觉恐怕首先是一种强烈的历史距离感,仿佛那是某个遥远的隔绝时空中发生的事。有这种印象是并不奇怪的,相比起同时代的新文学,我们如今与周氏所处其中的那个文人阶层之间几乎断绝了连续性,因而尽管她本人当年或许无法预见甚或并不乐见,但事实是她变成了绝响和传奇。
校辑者当然征引了不少文献说明她的诗词在当时受一些著名人士的何等好评,但这仍不能解决读者的一个基本疑问:“我现在为什么要读?”正如明清时无数才女的诗词现在也无人问津(甚至她们的名字也很少有人听说了)一样,周炼霞的作品即便有其文学价值,事实上它也很少能成为后人努力学习效仿的对象了。质言之,这些诗词对研究者的价值,比对文人作家的价值大。如果现在有人想要学写旧体诗词,恐怕绝大部分都会自然而然地去研读唐宋的经典,而不是近现代的这些作品了。说实话,单以文学上的高低而论,郑孝胥旧体诗的成就恐怕远胜于周炼霞的这些词,但即便是郑氏,又有几个人关注他作为一个“汉奸”和书法家之外的文学成就呢?
实际上,人们已不再能品鉴周炼霞、吕碧城等这些近代才女的旧体诗词的写作水平如何了——至少你很少会看到有人批评她们某些词作写得不怎么样,相反,她们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不可批评的传奇,她们的整个人生也因而“传奇化”了。正因为我们与她们之间已有了莫大的距离感,对她们作品的好坏也无法品评或不再关心,由此我们往往将关注的重点转移到了她们的人生之上。正如夏志清在《现代中国小说史》中所言,有些作家,他们的人生现在看来比他们的作品更有意义。
在现代史的书写上,周炼霞所属的文人阶层早已被完全边缘化。人们通常更关注新文学史、上海的摩登城市和现代性,甚至妇女史也会更关注女性的进步与解放,相比起来,她的角色难以纳入上述的框架之中。她虽然几乎一辈子都生活在中国最现代化的城市,也常在报上发文,但从她的事迹和作品中却看不到她对时事有多少关联;当然她家系属上流社会(从她丈夫的摄影、跳舞爱好即可见一斑),绝非隔绝于现代性体验之外的人,但她的整个审美和趣味取向却是完全传统文人阶层的,而与她交往的人,也与新女性、新文学那些圈子似乎全然隔离。
从她的生平事迹看,她可谓是“名媛”,不但有诗才画艺,且妙语连珠、世事练达,交际手腕极为圆通,正因这一气质,因而“当时文艺界公认,在三十岁之前,三个周炼霞才及得上一个陆小曼,可到了四十岁左右,三个陆小曼也比不过一个周炼霞了”(本书上编),可谓倾倒众生(但为之倾倒的也大多是具旧文人气质的人)。其许多逸事中显露出的谐谑、机巧与慧黠,正是明清旧文人阶层的流风遗韵,有一些“机智”在今天看来甚至令人侧目(如打趣他人的长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龚鹏程所言,文人阶层和流品已经改变,照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提倡的新道德标准,许多旧文人阶层看来的“风流”或“雅事”(如宿娼评花),“非唯不再风流风雅,且以之为下流、为堕落、为无聊”了。
她的一生(至少她的前半生),似乎一直是沉湎于自己的个人趣味之中(尽管诗词中也偶作怨苦之言,如1944年的《书落魄》词:“工商能富士长贫,侏儒饱煞臣饥死。笑无用书生,错怨天公忌。空领略,酸辛味”,但这不如说文人旧习),她优渥的家境无疑也容许她如此。尽管她生活的时代(1906-2000)历经世事动荡,但她对此好像也并无多少触动——至少很少在作品中有所流露。在一个泛政治化的时代,她基本上是一个对政治无感的人。
她最著名的一篇作品《庆清平寒夜》中有一句“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也是本书书名的由来),作于1944年5月上海被日军封锁的孤岛时期,当时日伪实施灯火管制,因作此句。文革中这被曲解为“不要光明,只求黑暗,列为莫大罪状”,以致一目被殴,几乎失明。校辑者认为,这句原意是“暗陈灯火管制时弊,以旷达语作微讽意,而无关风月”,原因之一是战后的1948年,周炼霞自己也在《礼拜六》上宣称那是为了“鼓励身心清白之士,坚其信心”。但如果真是如此,那就与她1949年之前所有作品的基调极不吻合了,又何待四年后才作此解释,而这句词似乎也不是因为它的政治暗示而闻名的。我颇为怀疑,将之解释为爱国情怀,与红卫兵将之解释为“不要光明,只求黑暗”,都同样是过度阐释。
周炼霞本人并未专心整理辑录过自己的作品,尤其她的后半生主要是作为一个画家为人所知。这也是本书的缺憾之一:太缺少她画作的资料,而仅仅将诗词作为文献保留辑录下来。她的诗词有许多原本就是题画所用,脱离了原画的背景和语境,我们的理解也就此不同。最好是从一个整体上去尽量完整地理解这些作品,就像要理解周炼霞其人,也最好把她放到当时整个的社会环境之中去——尽管那个时代早已不可重现。 故人身后有知音
南方都市报 2012-09-16 09:08:20
(来源:南方都市报南都网)
《无灯无月两心知:周鍊霞其人与其诗》,刘聪著辑,北京出版社2012年8月版,59.80元。
延伸阅读《遗珠》,周鍊霞著,海豚出版社2010年8月版,19.80元。宋希於在读大学生,北京
《无灯无月两心知:周鍊霞其人与其诗》中的主人公周鍊霞,原名紫宜,号螺川,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著名的女画家,尤以绘制仕女花鸟图见长,又擅长吟诗作词,文学方面的才能不弱于其画才,被时人美誉为“诗书画三绝”的“鍊师娘”。篆刻家陈巨来与周鍊霞曾在上海中国画院共事过,对周颇知根底,他所撰的《安持人物琐忆》里,也有不少篇幅写到周鍊霞。在陈巨来眼中,周鍊霞是个“洵可佩也”的厉害人物。但陈巨来津津乐道的,似乎不是周鍊霞的画工和诗艺,而是周的“大胆作风”和“善于应对”,不过陈巨来还是记下了时人对周鍊霞心悦诚服的评论———“狂诗人”许效庳就曾说过:“画院数十人,论文学,小翠(指陈小翠———引者按)第一,论诗词,螺川第一,真愧煞须眉。”对此陈巨来亦云:“此言不虚也。”
近年来关于周鍊霞的文章逐渐多起来,关于周鍊霞的专书,虽然有了一些,但还不能算多。陈子善先生曾选编了周鍊霞的几篇小说和散文汇成一集《遗珠》,收入“海豚书馆”。还有几种钩沉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女作家文艺创作的专书,也辑入了周鍊霞的几篇作品。
《无灯无月两心知》封面淡雅,用一帧牡丹图作装饰,书名以仿古籍字体排印;封底则是三只蝴蝶围绕着周鍊霞最脍炙人口的词作《庆清平·寒夜》。封面署“刘聪著辑”,读过全书,才能明白“著辑”的意思———全书分上下两编,上编是“关于周鍊霞”,收著辑者关于周鍊霞的研究文字五篇,是为“著”。下编是“周鍊霞诗词辑”,是为“辑”。书末还收入了与周鍊霞诗词创作有关的附录四种。
著辑者在上编的每一篇文章之后都附上了详细的注解。注解中将引文的出处标注得清清楚楚,方便查对。文章内容则多有纠正臆说之处。如周鍊霞究竟生在何年,一直以来众说纷纭,掌故大家郑逸梅就认定周鍊霞是生于1909年,言之凿凿。但著辑者却依照其他更加确切的材料,指出周家在周鍊霞出嫁时为迎合妻子年岁须小于丈夫的旧俗,而将周鍊霞的年龄隐瞒了三岁,故周鍊霞当生于1906年。郑逸梅又述周鍊霞“十七岁从朱古微(彊邨)学词”,此说每被论者沿袭,著辑者却认为不确:因为周鍊霞自作诗文提及师承时从未提及朱氏,朱氏及其门人也从未提及周鍊霞有从彊邨学词事,此外周鍊霞的词作风格亦与彊邨词派绝不相同。著辑者的质疑很有道理,值得进一步研究。
上编中,著辑者有专文《万人低手拜红裙》琐谈周鍊霞的珍闻轶事。以往作者写周鍊霞,总偏向八卦琐碎,近于“艳闻轶事”,有时不免格调低下。这篇文字倒没有鄙俗之感,因为著辑者在此文开头开宗明义地指出:“其中所述,或有较为俗下者,然借此也可了解到周鍊霞所处时代的各个真实侧面,论世知人,亦不无小补。”文中提及的周鍊霞轶事和时人评论,多来自于当年的小报,注释里小报名有一大长串,看来为了撰述此文,作者显然下了一番功夫。
《艳绝红霞映绿芙》一文,钩稽周鍊霞与丈夫徐晚蘋(号绿芙)的感情之事。徐晚蘋1946年去了台湾,一是去参与当地的邮政工作,二则夫妻关系稍有不睦,借此分开一段时间,可以各自平息心境。孰料政治风云变幻,徐晚蘋阴差阳错地留在了台湾,而周鍊霞未能渡海,二人就此暌违了。这篇文章的结尾令笔者又意外又感动:原来徐晚蘋在1980年由台湾移居美国,之后他与周鍊霞取得联系,想方设法将妻子由上海接到洛杉矶,得以团聚。周鍊霞在“文革”中曾被打伤一目,此时也得到了妥善的医治。久别重聚,夫妻二人终于冰释前嫌,在美国又重新办理了结婚手续,携手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
周鍊霞早年曾有诗词集《小螺川诗稿》问世,今已罕见,生前写定的稿本也未知下落。所以下编的《周鍊霞诗词辑》其实完全是由著辑者辑佚而成。著辑者从周氏师门的诗词合集、当年小报、时人著作、周氏后人印行的纪念集、近年拍卖会及其它来源中“集腋成裘”,竟辑出613首周鍊霞诗词,编为六卷。至于整理过程,“整理说明”中言:“整理者三易寒暑,来往于京沪两地图书馆之间,裒辑佚作,纂定成书。”内中辛苦,读者想能体会一二。
周鍊霞作诗填词贵乎自然,不事用典,著辑者并未详解字词语句,倒是录出了各本异文供读者参考,附带笺释了一些本事。他还纠正了诗词中的一些错谬,如出韵、出律,或形讹、误倒,少数可能的作者原误,均在按语中予以注明。如卷二《题合作百花横幅》诗中重复了两个“香”字,末一“香”字出韵,著辑者便认为是“春”字形讹,此言甚妥。卷五《钱瘦铁家饮集即事》诗“也为良朋写新枝”句,“新”字失律,著辑者疑此字为“折”字草书形讹,因折枝恰为花卉绘画技法。这个校改,可称是“理校”的佳例了。(来源:南方都市报南都网大闸蟹来袭全城杀价)
《庆清平·寒夜》一阕,是周鍊霞作品中最为世人传诵的一首,内“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一句脍炙人口,然时人转述中以讹传讹之处不少,由此产生了不少异文和误解。如有人就认为此词“深文周纳,当为情爱独白”:“文革”时,此词更被诬为“不要光明,只求黑暗”的“大毒草”,遭到严厉批判。著辑者依作者后人印行的纪念集中所录,核定了该词的文字,判定这两句实是借写沦陷时上海的灯火管制以抒发感情的。为注此词,著辑者所写按语达十则之多,蔚为大观。
全书读毕之后,笔者感慨良多。书是好书,但缺点也不能说没有,冒昧地指出这么几点:周鍊霞以画名世,该书虽只关注周氏的诗词创作,但卷前只附周鍊霞的作画照片一帧似嫌过少,理应多增加几幅周鍊霞的书画作品图版才是。上编梳理周鍊霞生平,若能再增加一篇“周鍊霞年表简编”,则更加方便了。
初识周炼霞是在董桥的“故事”里。彼时以为其仅为画坛女史。闲逛书店于犄角处发现《遗珠》,文字酣畅,感情诚挚,画坛女史之外又称得上文坛健笔。
《无》是刘聪辑录的关于周女史的其人其诗。上半部多为民国报刊所载其人文章,下半部为诗词整理。文章种种吾最爱掌故。其人故事便是以掌故的形式娓娓道来。
民国动荡,文人风气最令我心折,颇有魏晋风流之遗风。与陈小翠大家闺秀典范淑女不同,周炼霞是“摩登伽女,雅擅交际”,常出没于沪上各种文酒诗会,光艳照人,妙语连珠,自有一股风流体态所在。曾有人将她与陆小曼进行比较,说三十岁之前三个周炼霞及得上一个陆小曼,到了四十岁左右,三个陆小曼比不上一个周炼霞了。有评论说她“不庄不佻的态度,亦嗲亦媚之语言,对之可以忘忧,可以兴……亭亭玉立,秀骨姗姗,其色可餐,其韵可饮,真倾国倾城之美人也”。相比之下,董桥所谓“周炼霞真的美不过陆小曼,动人的终归是她的工笔仕女花鸟”则太过死板。我辈无缘,襟衫一角不可得,妆台奴隶、蝴蝶白虱亦不可得,唯愿后世补修,得一邂逅之机。
与魏晋清谈雅集类似,文会上妙语连珠屡有佳作者向来为人所重。周炼霞不仅人美,更是“内蓄真灵,外扬文霞”。曾有一咖啡店老板请她吃点心,吃完后老板希望周炼霞能为其大作宣传。周歉然地说:“可惜我非水晶肚皮,否则将吃下去的东西,分门别类,展览一番,做个广告,必将生意兴隆也”。“水晶肚皮”遂成一时流行语不胫而走。虽为歉语,想必咖啡店老板也受益多多啊。四十年代中期,周炼霞分娩在即,酒宴上朱凤慰玩笑道“大妹子黄台瓜熟,蒂落之期近耶?”,炼霞笑说“八月十五月光明,屈指计之,吾即宣告破产乎。”时人评论说:“于大庭广众间答复一寻常女子羞于启齿之私事,而能轻松脱略,不觉其粗略如此,非炼霞锦心绣口不辨也。”更不用说周炼霞调侃马公愚长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谑而近虐,流传甚广。
解放前的文酒之会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周炼霞悠游其中颇为自得。难得的是面临常人所难以忍受之困境,仍可达观视之,脂粉之外颇有巾帼豪气。四十年代日伪统治时期,沪上常实施灯火管制,一拉警报,全是熄灯。陈小翠曾有诗云“收灯门巷千家黑,听雨江湖六月寒”,虽然动人,却不免凄风苦雨伤情自怜之感。同样情况下,周炼霞反而提笔写下了“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这“相照”的又岂是两心,而是千千万万的心。情致欢愉,语出旷达。十年浩劫,周炼霞仅有“一目了然”,哀乐遍尝,历经坎坷之后曾用一曲《大江东去》今昔对比:“十年尘梦,记分明修葺,群贤俊秀。三五良宵花影细,沉醉春人如酒。拔地楼高,摩天厦耸,取月凭探手。缀珠联玉,陈家词笔偏富。 蓦地万里干戈,虫沙浩劫,人物全非旧。遗臭流芳碑在口,岂待是非身后。乱世坚贞,疾风劲草,斯意君知否,江山如此,可堪惆怅回首”。正如陈兼于所言此时的周炼霞“又沾濡于诸老,洗却脂粉气矣”。
此书半部以掌故形式而谈,既是掌故,则多为片段,颇有“断片集”的特点。但对于不熟悉周炼霞的读者而言,其人其事管中窥豹意犹未尽,若能附有全貌传记和年谱纪事,想必更为全面。
《无灯无月两心知:周錬霞其人与其诗》,刘聪著辑,北京出版社二零一二年七月初版 草读为记。
日前收得一册刘聪著辑的《无灯无月两心知:周鍊霞其人与其诗》。此书由北京出版社于今年七月初版,三十二开仿布纹护封,锁线精装,内页繁体竖排,版式疏朗悦目,煞是招人喜爱。
坦率讲, 关于周錬霞其人其事,我几乎是一无所知的。知道世间还有“周錬霞”这么一个作者,也仅仅是因为买了海豚出版社所出的一个名叫《遗珠》的小册子。虽然,购书之事也不越“物以人重”的俗套罢,然则此“人”并非彼“人”,我所属意的乃是沈昌文、俞晓群和陆灏的“新桃园三结义”。况素昔购书之兴颇豪,尽管买多读少仍担一病,但倘若自庋架抽取一二聊以销日,自以为也还不是太难的事;如此日复一日,直至“周錬霞”终于被遗忘在书房一角。迨近日触手这册《无灯无月两心知:周錬霞其人与其诗》,虽约略翻过,即已惊为天人。惜乎錬霞已于十多年前香消玉殒。世间再无周錬霞,此情可待成追忆。使我惋惜慨叹不置的是,像她这样的才女妙人,莫说是在当下,便是在将来怕也再难觅到了。
錬霞诗文书画俱佳,然终被画名所掩。这实在是个不小的误会。许是此书的操觚者也有类似的想法,也未可知,在我自然是不敢以“两心知”或“所见略同”来攀附的,但书分两编,可是的确。上编名曰“关于周錬霞”,收著者关于錬霞风姿仪态、生平行迹的文章五篇,虽零光片羽,然则皆金玉珠贝,亦聊补缺憾。譬如,关于錬霞之仪容风韵,撷几则似可窥端的。陈巨来孟浪,称她“绝代尤物,令人销魂也”,自是浅薄;郑逸梅则说她“体态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本身就是一幅仕女画。”则难免有些书呆子气了;倒是有位年过半百的道学先生(原文未注明何人)的评论,被作者捉住按在纸上:“不庄不佻的态度,亦嗲亦媚之语言,对之可以忘忧,可以兴,可以......亭亭玉立,秀骨姗姗,其色可餐,其韵可饮,真倾国倾城之美人也。”虽透着几多欣羡和爱慕,但似乎无妨他的公允。此外,作者关于“錬师娘”名号的考辩,亦中肯而有趣。其中一段略云,女史指生一疔,敷药裹纱而游于某舞场,众人争相与其握手,均被其以病却之,丁聪之父幕琴于一旁打趣,说女史擅画,倘涂丹青于裹指纱布之上,则必大雅也;岂料“錬霞笑道:‘疔也有雅俗之分耶?然则老娘何幸,生此雅疔?’盖以‘疔’、‘丁’谐音,如此一说,反倒调侃了丁慕琴......俨然是以‘老画师之娘’自居”,此后每逢雅集,则大家均以“錬师娘”尊之。另一段则掇拾了錬霞取笑大律师王效文的一则故事,当王向女史问及“錬师娘”何解之时,女史答曰:“‘錬’即周錬霞之‘錬’,‘师’即大律师之‘师’,‘娘’即俗所谓‘姆妈’(吴语呼娘为姆妈)也。贯之则成大律师之姆妈。”因俗得雅,是为高手,读书至此,不禁捧腹,然而作者却写道:“......文字背后,透露出的都还是周錬霞那出众的才华。我们只看到当时海上文人公认她是金闺国士,赞她惊才绝艳,但到底‘錬师娘’三字最初是因何而来,反倒没有什么人再去考究它。”诚哉斯言。如此结论公允可靠,读了使人信服。类似这样的掌故书中还有好些,尤以錬霞打趣马公愚的长髯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最为喷饭,谑而近虐,殊不足取,然而究竟未伤大雅,读后一笑也就罢了。
錬霞“其诗”,归于下编,名曰“周錬霞诗词辑”。据“整理说明”可知,此辑凡六卷,收录錬霞女史自上世纪二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所创作的诗词总计六百一十三首,时间跨度达一个甲子之久,“可大致窥见作者一生的心路历程和诗词创作的不凡成就。”无疑的,这对有此雅好者将又是一次精神美餐。我的诗词知识甚少,对錬霞女史更是高山仰止;但虽不能至,却也不免心向往之。许是受了《红楼梦》中林黛玉绣像的影响罢,一想到填词作诗的闺阁才女,印象里必是倚了竹石、翠袖低垂的俏佳人,而那眉眼儿则必要飘过些淡淡的幽怨的。然而錬霞却不是这样。她一生经历了多个时代,身处具备现代文明的魔都,这庶几使她能够摆脱传统闺阁少妇的婉约和幽怨,凭了自家天然的灵性,任其锦心绣口、一管秀笔,去信手摹写身处的苦涩世界,而这个原本苦涩的世界到头来却还给了她一个可怜的幸运:她的诗词清明秀丽、语浅意婉、寓娱兼得、自成一家。本书书名便是取诸錬霞的一首《庆清平.寒夜》的小令,词曰:“几度低声软语。道是寒轻夜犹浅。早些归去早些眠,梦里和君相见。丁宁后约毋忘。星眸滟滟生光。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虽不饰以雕琢,然而风流尽得,遂获冒鹤亭“今日之黄皆令也”、胡先驌“诚今日之李易安”等美誉。或曰冒、驌均有推许太过之嫌,然则我们的确很难从錬霞的诗词中找到晦涩难解者。比如这首《采桑子》:“当时记得曾携手,人醉花扶。花醉人扶。羞褪红香粉欲酥。而今只是成相忆,灯背人孤。人背灯孤。千种思量一梦无。”无论人、花、灯所指为何,两情相悦的缱绻缠绵和别离后的孤独思念,却都已达意,而且在我看来,它的意境是决不输于《诗经.卷耳》的。还有一首《西湖忆》,也颇能代表女史的风格,道是:“金风飒飒乍凉天,游屐铮铮不趁船。荷叶折来为雨盖,却教人似并头莲。”
据刘聪所言,仅为裒辑錬霞诗词,尝“三易寒暑,来往于京沪两地图书馆之间”,其旅途劳顿、冷暖甘苦以及钩沉辨正、用力之劬乃至于央人说项等等,这些都是可以想见的。因此上我愿意称赞他这嘉惠书林的善举。然则全书粗读一过,却大有陈后山“书当快意读易尽”之叹,尽管他在搜罗女史诗词上已做了不懈努力,但錬霞的生平行迹却究竟如隔帘花影、雾里看花般扑簌迷离,倘日后再版时能做些补充或径为錬霞作一传记,确是读书人翘首以盼的事情;再进一步,倘若选取錬霞的若干画作和玉照作为插图,则其美乐何如。然而我知道,这的确是有些得陇望蜀了。
(《无灯无月两心知:周錬霞其人与其诗》,刘聪著辑,北京出版社二零一二年七月初版。此文已刊于《北京青年报》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青阅读”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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