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1-20 14:30:06


  兹再申明禁令,解放且勿因循。


  年龄五十为限,以下定要凛遵。


  六月三十截止,陆续派员梭巡。


  每月清查一次,违者定议罚金。


  初次罚钱二百,以后按月加增。


  妇人罪及夫主,女人罪及父兄。


  此次重颁告示,愚民恐误传闻。


  庵坛寺观张贴,更督讲演详明。


  闾邻按户宣示,三日传锣一巡。


  务期人人解放,变为强壮国民。


  倘敢似前藐视,处罚决不容情。


  县长念完告示,便吩咐他带来的六名年轻女子进行天足表演。她们叽叽喳喳地从敞篷汽车上跳下来。果然是腿轻脚快,身腰矫健。县长的随从大喊道:“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睁开眼睛看看吧!”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六个女子。她们留着齐额短发,上身穿着天蓝色大翻领袖衫,下身穿着白色短裙,裸露着光滑的小腿,脚穿白色短袜、白色回力牌胶鞋。


  是一股清新的空气,一股凉爽的风,吹进了高密东北乡人的胸怀。


  女子们排成一队,对着众人鞠了一躬,然后都横眉立目地说:我们是天足,我们是天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们在地上蹦跳着,并高高地抬起脚,向人们炫耀着长长的脚板——能跑能跳行动自如,不受那小脚残废苦——她们跳着跑着——封建主义戕害妇女视我们如玩物,我们放足,放足,撕毁裹脚布妇女解放得幸福。


  天足姑娘们蹦蹦跳跳地下了场。一个骨科医生搬上来一个巨大的小脚模型,生动地向人们讲解着小脚在哪些地方断了骨头,哪些地方又导致骨头变形。


  最后,牛县长异想天开,命令高密东北乡第一金莲上场现身说法,让人们形象化地认识到小脚之丑恶。


  母亲吓坏了,缩在她姑姑背后。镇长说:“这是县长的命令,谁敢违抗?”母亲搂着她姑姑的腰说:“姑姑,姑姑救救我,我不上去……”


  姑姑说:“璇儿,上去,让他们看看。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就不信我亲手包出来的小金莲比不过那六个野驴蹄子。”


  大姑姑把璇儿扶持到前边,便闪开了身。璇儿一步三摇,犹如弱柳扶风。在古旧的高密东北乡男人的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的美女。他们都直了眼,恨不得用眼睫毛掀开璇儿的裤脚,得便窥见金莲全貌。县长的眼睛像飞蛾一样钻进璇儿的裤脚里,他张着口,呆了一会儿,高声说:“看看吧,这么好的姑娘,硬给裹成了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怪物。”


  大姑姑生死不怕地顶了县长一句:“千金小姐就是养着耍的,干粗活有丫鬟呢!”


  县长望着大姑姑炯炯的目光,道:“你是这姑娘的母亲吧?”


  大姑姑道:“是又怎么样?”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1-20 14:30:07


  县长道:“她的小脚是你的杰作了?”


  大姑姑道:“是又怎么样?”


  县长道:“把这个刁蛮泼妇给我捉起来,她女儿不放足一天就羁押她一天。”


  “我看你们谁敢!”好像平地起了一个雷,于大巴掌怒吼一声,双手攥拳,从人堆里蹦出来,护住了于鲁氏。


  县长问:“你是什么人?”


  于大巴掌蛮横地说:“我是你爹!”


  县长大怒,吩咐左右:“拿下他!”


  几个差役,怯生生地上前,欲擒于大巴掌。于大巴掌一抖胳膊,便把他们格到一边去了。


  百姓们乱纷纷议论起来。有人抓起土块,投掷着那六个天足姑娘。


  高密东北乡素来民风剽悍,牛县长可能早有耳闻。他说:“今日本县有要事,暂且饶过你,放足是国家明令,胆敢违抗者,必将严惩不贷!”


  县长钻进驾驶楼,大声嚷叫:“开车!开车!”


  司机跳进车头前,插进铁摇把,“哼哧哼哧”地摇着。


  大脚姑娘们和县长的随从们,手忙脚乱地爬上车厢。


  汽车“哞哞”地响起来。司机跳上车,调转车头。汽车拖着一路烟尘跑了。


  一个小男孩拍着巴掌说:“于大巴掌胆气大,县长见了都害怕。”


  当天晚上,铁匠上官福禄的妻子上官吕氏,找到媒婆袁大嘴,送她一匹小白布,托她去于家为自己的独生子上官寿喜提亲。


  袁大嘴用蒲扇拍打着大脚对大姑姑说:“老嫂子,要是满清不亡国,用锥子攮着我的腚我也不敢踏您家的门槛。可现在是中华民国,小脚女人不吃香了。人家那些大户的公子,都接受了新思想,穿制服,抽烟卷,找大脚板的洋学生,又能跑,又能跳,又会说,又会笑,搂在怀里嗷嗷叫。您这内侄女,是落时的凤凰不如鸡了。上官家不嫌弃,老嫂子,我看咱这就烧高香了。那上官寿喜,五官端正,脾气温存。家里养着一头大驴一头大骡子,又开着铁匠铺子,虽不是大户,可也不算个小户。璇儿能找上这么个人家,也不算委屈了。”


  大姑姑说:“我调教出一个娘娘坯子,却嫁给个铁匠儿子?!”


  袁大嘴道:“大嫂子,您没听人说?宣统皇帝的正宫娘娘,在哈尔滨给人家擦皮鞋呢!人呐,此一时,彼一时呐!”


  大姑姑说:“你让上官家的自己来跟我说吧!”


  第二天上午,母亲从门缝里看到了她未来的婆婆上官吕氏高大健壮的身体。她还看到,大姑姑和上官吕氏为了聘礼的数目争辩得面红耳赤。大姑姑说:“你回家商量去吧,要么给头骡子,要么给二亩菜地,我养了她十七年,不能白养了!”


  上官吕氏说:“好吧,算我们家倒霉,那头黑骡子归你们。你们家,要陪过去那辆木轮车。”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1-20 14:30:08


  两个女人拍了拍巴掌,达成了协议。大姑姑喊:“璇儿,出来见见你婆婆。”

第五十七章

  鲁璇儿和上官寿喜结婚三年,肚子里还没有怀上孩子。她的婆婆指鸡骂狗:“光吃食不下蛋的废物,养着你干什么!”


  上官吕氏挟着一块热铁对着几只老母鸡扔过去。母鸡以为来食,伸嘴去啄,烫得嘴巴冒烟。


  鲁璇儿在梨树下砸着肉骨头,红红白白的骨头渣子,溅到她的衣服上。上官吕氏过日子急,舍不得割肉,买来几斤骨头,砸碎了,掺上萝卜包包子,庆祝农历四月初八日这个被称为“犒劳镰刀”的节日。大麦已经上场,小麦已经黄了梢子,农民们磨刀秣马,准备麦收。那年春天风调雨顺,麦子长得好。上官家铁匠铺子生意红火,一拨拨的农人,有来买镰刀的,有拿着破镰刀前来翻修加钢的。铁匠炉支在院子当中,上边撑起一块油布遮阳。炉火熊熊,黑色的煤烟很香。在白炽的阳光下火苗子呈暗红色。上官福禄掌钳。上官寿喜拉风箱。上官吕氏,穿着一件黑色的对襟破褂子,腰里系一块黄色的、被铁屑烫出了无数黑点的油布,头上扣着一顶破草帽,拄着大锤。她脸上一道道汗水一道道煤灰,如果没有胸前那两个水罐一样的奶子,谁也看不出她是个女人。叮叮当当的锤声,从早响到晚。铁匠家的规矩,每天两顿饭。鲁璇儿负责办饭,负责喂牲口、喂猪。在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中,她也忙得团团转。即便她忙得团团转,婆婆还是挑她的毛病。上官吕氏一边汗流浃背地抡着大锤,一边斜眼监视着儿媳。她的嘴巴嘟嘟哝哝,一刻也不闲,骂够儿媳骂儿子,骂够儿子骂丈夫。大家都习惯了这骂声,在这个家庭里,吕氏既是真正的家长,又是打铁的技术权威。鲁璇儿对婆婆又恨又怕,但也不得不佩服。傍晚时,观看上官吕氏打铁是村中一个保留节目。麦收前后,上官家的院子里人来人往,傍晚,取新镰刀的人和送旧镰刀的人都来了。夕阳彤红,满树槐花如雪。炉火金黄,焦煤喷香,铁烧透了,又白又亮。上官福禄把烧透的铁活夹出来,放在砧子上。他拿着一柄小叫锤,装模做样地打着点儿。上官吕氏,一见白亮的铁,就像大烟鬼刚过足烟瘾一样,精神抖擞,脸发红,眼发亮,往手心里啐几口唾沫,攥住颤悠悠的锤把儿,悠起大铁锤,砸在白色的铁上,声音沉闷,感觉着像砸在橡皮泥上一样。咕咕咚咚地,身体大起大落,气盖山河的架势,是力量与钢铁的较量,女人跟男人的较量,那铁在她的大锤打击下像面条一样变化着,扁了,薄了,青了,纯了,渐渐地成形了。在她抡大锤时,农人们的目光多半盯着她胸前那对奶子,它们上蹿下跳,片刻不得安宁。前来拿镰的小梆子突然自笑起来。吕氏汹汹地问他:“梆子,梆子,白菜邦子,笑你娘的什么?”梆子道:“大婶,明天我给你两个铜玲铛。”吕氏问:“你送我铃铛干什么?”梆子说:“拴在两个奶头上,那样,大嫂抡起大锤来就有了动静了。”吕氏道:“这点事也值得你笑?没见过世面,明天把铜铃送来,要是不送来,我就剥了你这小杂种的皮。”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1-20 14:30:09


  每当一件铁器锻打成形、即将淬火前,上官吕氏就把一个梅花图案砸在铁器最不易被磨损的地方。这是上官家的徽章,也是上官家红炉产品的商标。凡是印上了上官家徽章的铁器,如有非正常磨损的损坏,一律包修包换。上官家最著名的产品是镰刀,号称“上官镰”。上官镰乍一看很是笨重,但钢火特好,刃子不卷不崩。刚磨好的“上官镰”可以用来剃头。每逢麦子长得好的年头,上官家便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上官家的钱当然赚得不容易,成天在炉火边上烤着,汗水一层追着一层往外冒,破烂的衣裳上结了一层白色的盐屑。婆婆开创了女人抡大锤打铁的先例,在剧烈的运动中,她的大奶子被甩打的如同百炼的钢铁化为绕指柔。婆婆最拿手的是掌握淬火的火候。铁器坯子打得再好,淬火淬不好就是一块废铁。这活儿,一是靠经验,二是凭感觉,也许感觉比经验还要重要。上官吕氏说,把打好的铁器往淬火盆里一放,那滋味真好。淬火的时候,上官吕氏眯缝着眼,脸上出现难得一见的柔情。蒸汽强劲地升腾起来,水盆里滋滋啦啦的,弄不清是水响还是铁响,腥腥甜甜的铁气味,随着蒸汽上窜,弥漫在庭院里并扩散到胡同里去。


  人们都说上官家过得是女人的日子,就像于大巴掌也是过了女人的日子。但支撑着这两个家庭的女人却大不相同。上官吕氏高大肥胖,力大无穷;母亲的大姑姑瘦小玲珑,眼捷手快。上官吕氏讲起话来瓮声瓮气,像教堂里的大铜钟;母亲的大姑姑讲起话来嘎巴脆,像快刀切萝卜。


  炉中的火焰失去了风箱的鼓动软弱得很像黄色的绸子。火苗上摇曳着焦香的煤烟。上官寿喜打了一个哈欠。他小鼻子小眼小脑袋,小手小胳膊,难以相信他竟然是上官吕氏这个高头大马生出来的。上官吕氏经常叹息:种子不好,地再肥也没用。她将最后一把淬好了火的镰刀放在鼻子下边嗅嗅,仿佛用鼻子就可以判断出淬火的质量。然后她将镰刀扔在地上,肩膀塌拉下来,疲乏地说:开饭吧。


  上官鲁氏像接到大将军命令的小兵一样,飞快地挪动着小脚,屋里屋外地跑。晚饭就在梨树下摆开,一盏昏黄的马灯,挂在梨树杈上,吸引来成群的飞蛾,扑得灯罩啪啪响。饭桌上摆着一盘杂和面儿皮、骨头渣子萝卜馅儿的大包子,每人一碗绿豆汤,还有一把小葱,一碗新酱。上官吕氏心中忐忑,偷眼观察着婆婆的脸色。饭菜丰盛,婆婆嫌浪费,拉着脸子嘟哝;饭菜清淡,婆婆吃着无味,摔筷子摔碗发脾气。做上官家的媳妇真难啊!包子和稀饭在饭桌上冒着热气,铿铿锵锵干了一天的铁匠家,此时显得格外安静。吕氏端坐在中央,她的儿子和丈夫分坐在两旁。鲁璇儿不敢坐,垂首立在桌子旁边,等待着婆婆吩咐。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1-20 14:30:10


  “牲口喂上了吗?”


  “喂上了,娘。”


  “鸡窝关上了吗?”


  “关上了,娘。”


  吕氏喝了一大口绿豆汤,发出呼噜一声巨响。


  上官寿喜吐出一块骨头渣子,不满地嘟哝着:“人家都割猪肉包饺子,咱家吃骨头包子,像狗一样……”


  吕氏把筷子猛地拍到桌子上,骂道:“你,也有挑饭吃的资格?”


  上官寿喜道:“囤里有那么多麦子,柜子里有那么多钱,留着干什么?”


  上官福禄帮腔道:“儿子说得对,是该犒劳犒劳我们了。”


  吕氏道:“囤里有麦子,柜子里有钱,这些都是谁的?等我两腿一伸上了西天,这些家业我能带到棺材里吗?还不都是你们的?”


  鲁璇儿垂首肃立,大气儿也不敢出。


  吕氏气哄哄地站起来,走到屋子里,大声喊叫:“听着,明儿个,炸油条,割烧肉,煮鸡蛋,杀鸡,擀单饼,包饺子!不过了,过了有什么用?上官家前辈子造了孽,娶了一个二尾子,白吃饭不生养,眼见着就要绝后了。省下给谁呢?造吧,造光了拉倒!”


  鲁璇儿捂着脸哭起来。


  上官吕氏更大声地骂着:“还有她奶奶的脸哭!你白吃了我们家三年饭,公的不给俺生,生个母的也算你能,可你倒好,连个响屁都没给我们放出一个来。养你这样的吃货干什么?赶明儿就回你大姑家去吧。上官家不能因为你绝了后!”


  这一夜鲁璇儿几乎哭了天明。上官寿喜折腾她,她逆来顺受。她哭着说:“俺管哪儿都好好的,是不是你的事呢?”


  上官寿喜骑在璇儿身上,骂道:“母鸡不下蛋,反倒埋怨起公鸡来了!”

第五十八章

  过了麦收,雨季来临,按规矩媳妇都要回娘家歇伏天。结婚三年多的媳妇,大都手牵着一个会走的,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挺着胀鼓鼓的奶子,挎着一包袱鞋样子,风风光光地回娘家。鲁镟儿可惨透了。她身上带着丈夫赠给的斑斑伤痕,耳边回旋着婆婆的臭骂,夹着个小包袱,红肿着眼睛,灰溜溜地回到了姑姑家。姑姑再亲也比不上亲娘,尽管她有满肚子苦水,也得自己咽下去,进了姑姑家门,还得努力做出笑脸来。


  姑姑是何等锐利的目光,一眼就看破了,问:“还没有?”


  璇儿被触到痛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扑扑簌簌落满胸襟。


  姑姑沉吟着:“也怪了,三年多了,总该有个景了。”


  吃饭时,于大巴掌看到璇儿胳膊上的青紫,骂道:“都民国了,还敢这样虐待儿媳妇,惹恼了我,一把火把上官家那鳖窝给烧了!”


  姑姑瞪了姑父一眼,骂道:“饭堵不住你那张臭嘴!”


  姑姑家的饭菜很丰盛,璇儿很馋,但吃得很拘谨。姑父夹了一大块鱼籽,放在璇儿的饭碗里。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1-20 14:30:11


  姑姑说:“孩子,也不能全怨你婆婆家无理,人家娶儿媳妇,图得是什么?头一条就是传宗接代!”


  姑父道:“你也没给我传宗接代,我对你不是很好吗?”


  姑姑道:“你别插嘴好不好?这样吧,你备上驴,驮上璇儿,去县城看看妇科。”


  璇儿骑着驴,走在高密东北乡水网密布的原野上。天上漂游着大团的白云,云缝里露出来的天显得格外的蓝。碧绿的庄稼和野草见缝插针、争分夺秒地生长,狭窄的小路几乎被野草遮没。小毛驴儿颠颠地跑着,不时地把嘴巴伸到路边的野草里,去摘食一种紫色花朵。紫碗碗花儿,盛蓝酒,妞妞跟着女婿走。走啊走,走啊走,走到黑天落日头,草窝窝里睡一宿。抱一抱,搂一搂,来年生了一窝小花狗。儿时唱过的歌谣,远远地飘过来,又飘飘地远去了。璇儿感到心中无限的悲凉。路边的池塘连着沟渠,沟渠爬进池塘。一群群的小鱼,在透明的、淡黄色的水中漫游。鱼狗子蹲在草稍上,紧缩着脖子不动,突然像石头一样砸到水里,蹿起来时嘴巴里就叼着一条白亮的鱼。阳光很毒辣,大地蒸腾着水汽,到处都是植物生长的声音。两只咬着尾巴的蜻蜓从她的面前飞过去。两只燕子在空中追逐着交配。路上蹦跶着刚刚褪去尾巴的小青蛙,草稍上有刚刚孵化出来的小蚂蚱。刚出生的小野兔在草丛中跟随着母兔子觅食。小野鸭子跟随着妈妈在水里游动。它们粉红的脚蹼划破水面,在身后留下一道道波纹……连兔子蚂蚱都能生养,为什么我不能?她心中感到十分空虚。她仿佛看到了传说中女人都有的那只育儿口袋,悬挂在自己的小肚子里,里边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天哪,送子娘娘,求求您啦,送给俺一个孩子吧……她仿佛看到了送子娘娘粉团一样的白脸和脸上那两只细长的凤眼,她骑在一匹遍体鳞片、颔下生着须子、颈下挂着金铃的绿色麒麟上,头上笼罩着红云,脚下驾着白云,正在草原的上空游荡着。娘娘啊娘娘,把您怀里那个大胖小子给我吧,我愿意给您磕一万个响头。她被自己的虔诚感动得热泪盈眶,耳边仿佛就听到了麒麟颈下的金铃叮当着,降落到自己的眼前。娘娘将怀中那个大胖小子递到了自己眼前。娘娘和孩子身上香气扑鼻……


  姑父尽管年近四十,但顽性十足。他给毛驴挽上缰绳,任它驮着璇儿自由行走。他自己却在路边的草地上跑来跑去。他采来一把野花,编成一个花冠,戴到璇儿头上,说是给她遮阳。他在草地上追赶小鸟,累得气喘吁吁。他钻到草丛中,找到一个拳头大小的野瓜,递给璇儿吃。他说这是一个甜瓜,但璇儿咬了一口,苦得舌头都拖不动。他挽起裤腿,跳到水里,捉到两只像西瓜籽一样的小虫,捂在手心中,摇晃一会儿,喊一声:“变!”然后就把那虫儿让璇儿闻。“什么味?”璇儿摇头说不出来。他说:“西瓜味儿,这是西瓜虫儿,是西瓜籽儿变的。“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1-20 14:30:12


  璇儿感到姑父真是个大孩子,很贪玩也很好玩。


  看妇科的结果上,鲁璇儿没有病。


  姑姑愤怒地说:“我去找上官家算帐去!明明她家的儿子是匹没生的骡子,却来磨难我们璇儿!”


  但大姑姑走到大门口就折了回来。


  十几天后的一个大雨倾盆的晚上,姑姑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用姑父的锡酒壶燎开一壶酒。姑侄二人对面而坐。姑姑拿出两个绿皮酒盅子,放一个在璇儿面前,自己面前也放了一个。蜡烛摇曳的光芒把姑姑的影子投到后边的墙上。姑姑往酒盅子里倒酒时,璇儿看到她的手在哆嗦。


  “姑姑,为什么要喝酒呢?”璇儿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大事,忐忑不安地问。


  姑姑说:“没什么事,下雨天,烦闷,咱娘两个聊会天儿。”


  姑姑端起酒杯,说:“来呀,孩子。”


  璇儿也端起酒杯,胆怯地望着姑姑。她看到姑姑的酒杯将自己的酒杯撞得颤抖了一下。


  姑姑仰脖把杯中酒灌下去。


  璇儿也把杯中酒灌下去。


  “孩子,你打算怎么办?”姑姑问。


  璇儿悲苦地摇了摇头。


  姑姑又给她自己的杯子和璇儿的杯子倒上了酒。


  “孩子,”姑姑说,“咱们认命吧。上官家的儿子不中用,已经对不起咱们了。记住,是她家欠了咱们的情,不是咱欠了她家的。孩子,这世界上,好多堂堂皇皇的事,都是在黑灯瞎火里干出来的。你听明白了我的意思了吗?”


  璇儿困惑地摇摇头,两杯酒落肚,她的头已经晕眩了。


  就在这天夜里,于大巴掌上了璇儿的炕。


  等到早晨醒来时,璇儿感到头痛欲裂。她听到耳边有人响亮地打着呼噜。她困难地睁开眼,看到姑夫赤身裸体卧在自己身旁。他的一只熊掌样的大手,捂在自己的一只乳房上。她大叫了一声,拉过被单遮住身体,呜呜地哭起来。于大巴掌醒来,像闯了大祸的小孩子,抱着衣服跳下炕,结结巴巴地说:“是你姑姑……逼我来的……”


  转过年来春天,清明节刚过,上官家的儿媳妇鲁璇儿,生了一个黑眼睛的、瘦瘦的女孩。上官吕氏跪在菩萨瓷像前磕了三个头。她欣慰地说:“谢天谢地,总算开了腚了。求菩萨保佑,明年送我家个孙子吧。”


  她慷慨地煮了一碗荷包蛋,端到儿媳面前,说:“吃吧。”


  上官鲁氏感激地望着婆婆的大脸,鼻子一酸,眼泪滚了下来。


  婆婆看了看那卧在破布里的女婴,说:“就叫她来弟吧。”

第五十九章

  二姐上官招弟,也是于大巴掌的种子。


  连续生了两个女孩,上官吕氏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母亲认识到一个残酷的真理:女人,不出嫁不行,出了嫁不生孩子不行,光生女孩也不行。要想在家庭中取得地位,必须生儿子。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1-20 14:30:13


  母亲的第三个孩子,是在芦苇荡里怀上的。


  那是招弟满月后不久的一个中午,母亲遵照上官吕氏的指示,去村子西南方向的苇塘边捞小螺蛳喂鸭。那年春天,来了一个赊小鸭的,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外乡人,肩膀上披着蓝布,脚穿一双麻鞋,挑着两笼杏黄色的毛绒绒的小鸭。他把鸭笼放在教堂门前的大街上,悠扬地吆喝着:赊小鸭喽——赊小鸭——。往年春天,有赊小鸡的,有赊小鹅的,从来没来过赊小鸭的。人们都围着那人的鸭笼,看那些粉红嘴巴、黄绒球般的可爱小东西儿。它们呷呷地叫着,透明的小掌片儿,笨拙地移动着。赊吧,赊吧,春天赊鸭,秋天收钱,出了公鸭不要钱。这是北京鸭,下蛋勤,当年下蛋,一天下一个,只要能喂上螺蛳小蛤什么的,一天能下两个蛋,早晨下一个,晚上下一个。上官吕氏率先赊了十只鸭,有人开了头,大家便一齐赊,两笼鸭,一会儿就赊光了。


  赊鸭的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就走了。当天夜里,福生堂的大儿子司马亭就被土匪绑了票,花了数千大洋才赎回来。人们传说,那个赊小鸭的,是土匪的眼线,他借赊小鸭做掩护,探明了福生堂的底细。


  但这鸭的确是好鸭,只养了五个月,便长得像小船一样。上官吕氏爱鸭如命,天天让儿媳去捞螺蛳,盼望着它们一天生俩鸭蛋呢。


  母亲提着一只瓦罐,拿着一把绑在长杆上的铁笊篱,往婆婆指示的方向走。近村的水沟、池溏里的螺蛳,已被养鸭人家捞光了。婆婆头天去蓼兰赶集时,路过大苇塘,看到塘边浅水里螺蛳很多。


  一群群的绿毛野鸭,在苇塘里游动着。它们扁平的嘴巴像铲子一样,把婆婆看到过的那些螺蛳全部吃光了。母亲感到很失望,后悔来晚了一步。她很担忧,知道回家后这顿臭骂是脱不了的。她沿着苇塘边泥泞的、弯弯曲曲的小路往前走,巴望着能找到一块没被野鸭糟蹋过的水面,找到螺蛳,完成婆婆交给的任务。她感到双乳发胀,想起了扔在家里的两个女孩。来弟刚刚会走,招弟还不到两个月。婆婆把她那十只鸭子看得比这两个女孩还重。孩子哭成泪人儿,也别指望她能抱一抱。上官寿喜,很难说他是个人,他在外窝囊得像鼻涕一样,在他娘面前也是唯唯诺诺,可是对待老婆,却凶狠得要命。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两个孩子。每当受了他的虐待后,母亲就恨恨地想:骡子,打吧,这两个女孩,不是你的种。我鲁璇儿再生一千个孩子,也不是你上官家的种子。自从和于大巴掌有事之后,她感到无脸再见姑姑啦,所以今年的伏天,她没有回去。婆婆逼她去,她说:“俺娘家死绝了,你让我去哪?”看来于大巴掌的种也不行。她想,该寻觅个好男人借种。婆婆,丈夫,你们打吧,你们骂吧,你们盼吧,我会生儿子的,但生的儿子不是你们上官家的种,你们倒霉吧!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1-20 14:30:14


  她胡思乱想着,分拨着几乎把小路遮没的芦苇往前走。芦苇嚓啦啦地响着,腥冷的水生植物的味道,使她生出一些灰白的恐怖感觉。水鸟在苇地深处“呱呱”地叫着,一股股的小风在苇棵子里串游。一只长嘴巴的野猪,在她前边几步远处,挡住了她的去路。长长的两颗獠牙,从野猪的唇间伸下来。它瞪着被刚硬睫毛包围着的小眼睛,仇视地盯着她,鼻子里发出威胁的哼哼声。母亲像喝了一大口醋一样,精神一震,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她想:我怎么钻到这里来了?高密东北乡谁人不知?这万亩苇田深处,是土匪的老窝,连齐鲁游击司令王三呱哒的大队人马,也不敢贸然进入,前年剿匪时,把迫击炮架在路上,放上十几炮,撤退了事。


  母亲慌忙循原路退出时,才发现,苇塘中模模糊糊的,不知被人脚还是兽蹄踩出的小路纵横交错,她无法分清自己是顺着哪条小路进来的。她东一头西一头地瞎闯着,最后竟着急地哭起来。阳光从刀剑般的苇叶缝隙中射下来,地上累积多年的苇叶发出腐败的酸臭。她的脚踩着一摊稀粪,虽然恶臭扑鼻,却让她感到亲切——有屎就有人。她大叫着:“有人吗?有人没有?”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苇田里碰撞着,消逝在密密麻麻的苇杆之间。她低头看到,被自己的脚踹碎了的粪便里,全是粗糙的植物根茎,这才省悟道:这不是人的粪便,而是野猪、或是别的什么野兽的粪便。她又往前冲突了一会儿,便绝望地坐在地上,大声地哭起来。她感到背后冷飕飕的,好像在苇丛间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在窥视着自己。急忙转回身寻找,什么也没有,只有苇叶纵横交错,顶尖的苇叶肃然上指。一阵微风,在苇田里发生,在苇田里消失,只留下一串嚓啦啦的响声。鸟儿在苇田深处鸣叫,怪声怪声,好像人摹仿的。四面八方都充满危险,苇叶间有那么多的绿幽幽的眼睛。碧绿的磷火跳到苇叶上闪烁着。她心胆俱裂,汗毛竖起,乳房硬成了两块铁。她的理智在逐渐丧失,闭着眼乱撞。她跑到浅水里,惊起了一群群伏在水面上的黑云般的蚊虫。蚊子毫不客气地叮咬着她。她周身都出了粘汗,吸引来更多的蚊虫。瓦罐早丢了,铁笊篱也扔了。嚎哭着乱跑,我可怜的母亲。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上帝派来了救星。他就是那个赊小鸭子的人。


  他披着大蓑衣,戴着大斗笠,把母亲引领到苇田深处的一块高地上。这里的芦苇稀疏。中央搭着一个很大的窝棚。窝棚前拢着一团火,火上吊着一个铁罐子。罐子里溢出熬小米粥的香气。


  那人把母亲引进窝棚。母亲跪下道:“好心的大哥,送我出去吧,俺是上官铁匠家的儿媳妇。”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11-20 14:30:15


  那人笑道:“急什么?稀罕客人来了,总不能不招待吧?”


  窝棚里有用木板搭起来的铺,铺上垫着防潮的狗皮。那人吹燃了薰蚊虫的艾蒿把子,说:“咬坏了吧?这里的蚊虫,能咬死水牛,何况大嫂这样的细皮嫩肉。”


  艾蒿燃出的白烟,散出好闻的药香。那人从窝棚横梁上吊下来的筐篮里,摸出一个红色的小铁盒子。他揭开铁盒,抠出一些橙色的油膏,涂在母亲被蚊虫咬肿了的脸上,手上。母亲感到清凉的滋味沁入心脾。那人从筐里摸出一块冰糖,硬塞到母亲嘴里。母亲知道,在这万亩苇田中央,一男一女,那种事儿迟早要发生。她含着眼泪说:“好大哥,你要怎么着都行,只求您能把俺快点送出去,俺家里,还有个吃奶的孩子……”


  母亲顺从地接受了这个高大男人。她没有痛苦,也没有欣喜。她只是祈盼着,这个男人播下的,是一个男孩。

第六十章

  四姐上官想弟的父亲,是一个江湖郎中。


  那是一个身材瘦削、鹰嘴鹞眼的青年人。他摇着铜铃,串街走巷,嘴里还吆喝着:“爷爷当过御医,父亲开过药铺,我辈穷愁潦倒,摇铃闯荡江湖。”


  母亲背着一筐青草从田野里归来,看到那郎中正在给一个老头捉牙虫。他端着一个小铁盒,拿着一把黑镊子,从老头的嘴里,夹出了一些白色的小虫。回家后,她把郎中捉牙虫的事儿告诉了正闹牙痛的婆婆。


  郎中让上官鲁氏端着灯盏,照亮上官吕氏的嘴。他用镊子拨拉着吕氏的牙齿,说:“大娘,您是火牙,不是虫牙。”


  他摸出几根银针,扎在上官吕氏的手上和腮上,又从背囊中摸出一包药粉,吹到她的嘴里。一会儿,吕氏的牙便不痛了。


  郎中在上官家东厢房借宿一夜。第二天又拿出一块大洋,要租借东厢房坐堂看病。婆婆一是因为郎中治好了自己的牙痛,二是看到了白花花的大洋,很痛快地便答应了。


  他的医道的确很高明。


  村中放牛的余四,脖子上生了一个疮,多年不愈,动辄流脓淌血,且奇痒难挨。郎中一看,便笑道:“曲曲小疮,好治。去找稀牛屎一泡,糊到疮口上。”


  人们以为郎中在开玩笑。


  余四说:“先生,拿着病人开心,伤天害理。”


  郎中道:“如果信得过我,就去找稀牛屎,信不过我,就另请高明。”


  第二天,余四提着一条大鱼来谢先生。他说,疮上糊上牛屎后,钻心要命地痒,一会儿工夫,钻出了一些小黑虫,痒也轻了。连糊了十几泡牛屎,疮口就收敛了。


  “简直是神医!”余四说。


  郎中道:“你这个疮,是个屎克郎疮。屎克郎见了牛屎,哪有不钻出来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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