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1日 发表于 2012-10-12 11:00:25

  万心杨心,两颗红心——姑姑问,这是仲主任说的吧?
  是仲主任说的,杨主任擦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泪水,说,我经常梦到你哩,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了。
  姑姑说:我道是一见面就觉得眼熟呢!
  公社书记说:来,为祝贺杨主任与万主任久别重逢干一杯!
  姑姑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会意,拉着王仁美走到杨主任面前,说:杨主任,真对不起,为了我这点事,让您专门跑一趟。
  对不起杨主任,王仁美鞠了一躬,说:这事不怨小跑,都是我的错儿。我事先把避孕套用针扎了一个眼儿,骗了他……
  杨主任一怔,接着大笑起来。
  我满脸发烧,捅了王仁美一下,说:别瞎说了。
  杨主任握着王仁美的手,上下打量着她,说:小王同志,我喜欢你这种爽直性格。你的性格跟你姑姑有点像呢!
  我哪里能跟姑姑相比?王仁美说,姑姑是共产党的忠实走狗,党指向哪里,她就咬向哪里……
  别瞎说了!
  我哪里瞎说了,王仁美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党让姑姑爬刀山,姑姑就去爬刀山;党让姑姑去跳火海,姑姑就去跳火海……
  好啦,好啦,姑姑道,别说我了,我做得还很不够,还得继续努力呢。
  小王同志,杨主任说,咱们女人,哪有不爱孩子的?一个两个三个,生十个不嫌多呢。党和国家也爱孩子,你看看毛主席,周总理,见了孩子,都是喜笑颜开,那种爱是发自内心的。咱们搞革命为了什么?归根到底是为了让孩子们过上幸福生活。孩子是国家的未来,国家的宝贝!但眼下咱们遇到了问题,如果不搞计划生育,孩子们很可能要没饭吃,没衣穿,没学上,所以,计划生育就是要以小不人道换取大人道。你忍受一点痛苦,做出一点牺牲,也就是为国家做了贡献!
  杨主任,我听您的,王仁美道,我今晚就去做。——她转头又对姑姑说   ——姑姑,您顺便把我的子宫也割掉算了!
  杨主任一怔,接着笑起来。
  众人跟着笑。
  万小跑啊,杨主任指点着我说,你这个媳妇太可爱啦!太有意思了——但子宫是不能割的,还要好好保护呢!您说对不对啊,万主任?
  我这侄媳妇是个干将。姑姑道,等她手术后,恢复了身体,我准备调她到计划生育工作队!吴书记,我先提前跟你打个招呼。
  没问题,公社书记说,我们要把最优秀的人调到计划生育工作队!王仁美同志可以现身说法,会产生非常积极的效果。
  万小跑,杨主任问我,你现在是什么职务?

2012年12月21日 发表于 2012-10-12 11:00:55

  正连职文体干事。
  正连几年啦?
  三年半。
  那很快就可以提副营了嘛,杨主任道,提了副营后,小王同志就可以随军进京。
  我女儿能一起去吗?王仁美小心翼翼地问。
  那当然了!杨主任说。
  不过我听说随军进京很难,要等指标……
  你回去后好好工作吧,杨主任道,这事我来安排。
  我太高兴啦!王仁美手舞足蹈地说:我女儿可以到北京去上学了。我女儿也成了北京人啦!
  杨主任又打量了一遍王仁美,对姑姑说:手术前准备得充分一点,一定要保证安全。
  您放心!姑姑说。    

 
  十一


  进手术室之前,王仁美突然抓过我的手,看看我腕子上的牙痕,满怀歉意地说:
  小跑,我真不该咬你……
  没事。
  还痛吗?
  痛什么呀,我说,跟蚊子叮一口差不多。
  要不你咬我一口?
  行啦,我说,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呢?
  小跑,她抓着我的手说,燕燕呢?
  在家里,爷爷奶奶看着呢。
  她有吃的吗?
  有,我买了两袋奶粉,两斤蛋奶饼干,还买了一盒肉松,一盒藕粉。你放心吧。
  燕燕还是像你,单眼皮,我可是双眼皮。
  是啊,要像你就好了,你比我漂亮。
  人家都说,女孩像爸爸的多,男孩像妈妈的多。
  也许是吧。
  我这次怀的是个男孩,我知道的,我不骗你……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我故作轻松地说,过两年你们随了军,去了北京,我们给女儿找最好的学校,好好培养,让她成为杰出人物。一个好女儿,胜过十个赖儿子呢!
  小跑……
  又怎么啦?
  肖下唇摸我那把。真的是隔着衣服呢!
  你怎么这么逗呢?我笑着说,我早忘了。
  隔着厚厚的棉袄,棉袄里还有毛衣,毛衣里还有衬衣,衬衣里——
  还有乳罩,对吗?
  那天我的乳罩洗了,没戴,衬衣里有一件汗衫。
  好啦,别说傻话了。
  他亲我那一口,是他搞突然袭击。
  行啦,亲口就亲口呗!谈恋爱嘛。

2012年12月21日 发表于 2012-10-12 11:01:13

  我没让他白亲。他亲了我一口,我对着他的小肚子踢了一脚,他捂着肚子就蹲下了。
  老天爷,肖下唇这个倒霉蛋儿。我笑着说,那后来我亲你时,你怎么不踢我呢?
  他嘴里有股子臭味儿,你嘴里有股甜味儿。
  这说明你生来就该是我的老婆。
  小跑我真的挺感谢你的。
  你谢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
  别情话绵绵啦,有话待会儿再说。姑姑从手术室里探出头,对王仁美招招手,说:进来吧。
  小跑……她抓住我的手。
  别怕,我说,姑姑说了,这是个小手术。
  回家后你要炖只老母鸡给我吃。
  好,炖两只!
  王仁美在走进手术室前,回头望了我一眼。她上身还穿着我那件灰色破夹克,有一个扣子掉了,残留着一根线头。穿一条蓝裤子,裤腿上沾着黄泥巴,脚上穿着姑姑那双棕色的旧皮鞋。
  我鼻子一阵酸,心中空空荡荡。坐在走廊里那条落满尘土的长椅上,听到手术室里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我想象着那些器械的形状,似乎看到了它们刺眼的光芒,似乎感觉到了它们冰凉的温度。卫生院的后院里,穿过来孩子的欢笑声。我站起来,透过玻璃看到,有一个约有三四岁的男孩,手里举着两个吹成气球的避孕套。男孩在前边跑,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在后边追赶……
  姑姑从手术室里跳出来,气急败坏地问我:
  你是什么血型?   
  A型。
 她呢?
  谁?
  还能是谁?!姑姑恼怒地问:你老婆!
  大概是O型……不,我也不知道……
  混蛋!
  她怎么啦?我看着姑姑白大褂上的鲜血,脑子里一片空白。
  姑姑回到手术室,门关上。我把脸贴到门缝上,但什么也看不着。我没听到王仁美的声音,只听到小狮子大声喊叫。她在打电话,给县医院,叫急救车。
  我用力推门,门开了。我看到王仁美……我看到姑姑挽着袖子,小狮子用一个粗大的针管从姑姑胳膊上抽血……我看到王仁美的脸像一张白纸……仁美……你要挺住啊……一个护士把我推出来。我说,你让我进去,你他妈的让我进去……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从走廊里跑过来……一个中年男医生,身上散发着一股子香烟与消毒水的混合味儿,把我拉到长椅上坐下。他递给我一枝烟,帮我点燃。他安慰我:别急,县医院的救护车马上就到。你姑姑抽了自己的600CC给她输上了……应该不会有大事……
  救护车鸣着响笛来了。那笛声像一条条蛇,钻入我的体内。穿白大褂提药箱的人。穿白大褂戴眼镜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人。穿白大褂的男人。穿白大褂的女人。抬着折叠式担架的穿白大褂的男人。他们有的进入了手术室,有的站在走廊里。他们动作很敏捷,但脸上的神色很平静。没有人注意我,连看我一眼的人都没有。我感到口腔里有股血腥味儿……
  ……那些白大褂们懒洋洋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钻进了救护车,最后把那副担架也拖了进去。
  我撞开手术室的门。我看到,一块白布单子蒙住了王仁美,她的身体,她的脸。姑姑满身是血,颓然地坐在一把折叠椅子上。小狮子等人,呆若木鸡。我耳朵里寂静无声,然后似有两只小蜜蜂在里边嗡嗡。
  姑姑……我说……您不是说没有事吗?
  姑姑抬起头,鼻皱眼挤,面相丑陋而恐怖,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2012年12月21日 发表于 2012-10-12 11:01:40

  十二


  嫂子。大哥,姑姑站在院子里,麻木地说,我是来请罪的。
  王仁美的骨灰盒摆在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上。方桌上放着一只盛满了麦子的白碗,碗里插着三炷香。香烟缭绕。我身穿军装,臂戴黑纱,抱着女儿,坐在桌旁。女儿身披重孝,不时地仰起脸问我:
  爸爸,盒里是什么东西?
  我无言以对,泪水流进乱蓬蓬的胡须里。
  爸爸,俺娘呢?俺娘哪里去了?
  你娘到北京去了……我说,过几天,我们就去北京找她……
  爷爷奶奶也去吗?
  去,都去。
  父亲和母亲在院子里割锯,分解一块柳木板。木板斜绑在一条长凳上,父亲站着,母亲坐着,一上一下,一来一往,锯子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锯末子在阳光中飞散。
  我知道父母分解木板是要为王仁美做一口棺材。尽管我们那儿已经实行火葬,但公家并无设立安放骨灰盒的场所,人们还是要把骨灰埋葬,并堆起一个坟头。家境好的会做一口棺材,将骨灰倒上,把骨灰盒砸碎;家境不好的,就直接将骨灰盒埋了。
  我看到姑姑垂首而立。我看到父亲和母亲悲愁的脸,看到他们机械重复的动作。我看到与姑姑同来的公社书记、小狮子,还有三个公社干部,他们将一些花花绿绿的点心匣子堆放在井台边。点心匣子旁边还有一个湿漉漉的蒲包,散发着咸腥的气味,我知道那是一包咸鱼。
  想不到发生了这样的事,公社书记说,县医院专家小组前来鉴定了,万主任她们完全是按操作程序办事,没发生任何失误,抢救措施也正确得当,万医生还抽了自己600CC鲜血为她输上,对此,我们感到非常遗憾,非常沉痛……
  你不长眼吗?父亲突然暴怒了,他训斥着母亲,不是有墨线吗?锯口走偏了半寸,你还看不到,你还能干点什么?
  母亲爬起来,嚎啕大哭着进屋去了。
  父亲扔下锯子,弓着腰走到水瓮边,抄起水瓢,仰脖子灌水。凉水沿着他的下巴、脖子流到他的胸膛上,与那些金黄色的锯末子混合在一起。喝完水,父亲走回去,一个人操起锯子,猛烈地锯起来。
  公社书记和几个干部进了堂屋,对着王仁美的骨灰盒,深深地鞠了三躬。   
  一个干部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锅台上。
  书记说:万足同志,我们知道,无论多少钱也无法弥补这个不幸事件带给你们家的巨大损失,这五千元钱,聊表我们一点心意。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说:公家出了三千,剩下两千,是吴书记与几位公社领导出的。
  拿走,我说,请拿走,我们不需要。
  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书记沉痛地说,死去的不能复活,活着的还要继续革命。书记说,杨主任从北京打来电话,一是表达她对小王的哀悼,二是对死者家属表示慰问,三是让我转告你,你的假期延长半个月,把死者后事料理完,把家事安排好再回去。
  谢谢,我说,你们可以走啦。

2012年12月21日 发表于 2012-10-12 11:02:03

  书记等人,又对着骨灰盒鞠了一躬,然后弯着腰走出房门。
  我看着他们的腿,看着他们或肥或瘦的臀部,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一个女人的嚎哭声和一个男人的叫骂声从胡同里传来,我知道岳父岳母来了。
  岳父手持一杆翻场挑草用的木杈,大骂着:你们这些杂种,你们赔我的女儿!
  岳母挥舞着双臂,挪动着小脚,好像要扑向我姑姑,但自己先跌倒了。她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嚎哭:我那可怜的闺女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你走了,撇下我们可怎么活啊……
  公社书记向前,说:大爷大娘,我们正要到你们家去,这是个不幸事件,我们的心情也非常难过……
  岳父用权杆捣着地面,狂躁地叫着:万小跑,你这个混蛋,你给我出来!
  我抱着女儿走到岳父面前。女儿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将脸藏在我的腮旁。
  爹……我站在他的面前,说:您打我吧……
  岳父高高地举起木杈,但他的手在空中僵住了。我看着他花白的胡须上点点滴滴的泪水,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岳父扔下木杈,呵呵呵呵地哭着,蹲在地上,说:好生生的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让你们给祸害了……你们造孽啊……你们不怕天谴吗……
  姑姑走上前,站在我岳父岳母之间,垂着头说:王家哥嫂,这事不能怪跑儿,怪我。——姑姑仰起脸来——怪我责任心不强,没来及时普查育龄妇女节育环放置情况,怪我没有想到袁腮这坏种掌握了取环技术,怪我没把仁美送到县医院去做手术。现在——姑姑看着公社书记——我听候上级处理。
  结论已经有了嘛,书记道,大爷大娘,我们回去就研究你们两位的抚恤问题,但万医生没有错,这是个偶然事件,是你女儿的特殊体质决定的,即便送到县医院去做,结果也是这样的。另外——书记对着拥进院里来的人和胡同里的人高声宣布:计划生育是根本国策,决不能因为发生了一起偶然事件就改变政策。那些非法怀孕的人,还是要自动地去做人流;那些妄图非法怀孕的人,那些破坏计划生育的,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我也毁了你吧——我岳母一声疯叫,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捅到了我姑姑大腿上。
  姑姑伸手捂住了伤口。血从她的指缝里哗哗地流出来。   
  几个公社干部扑上去,把我岳母按倒在地,将剪刀从她手中夺出来。
  小狮子跪在姑姑身旁,打开药箱,掏出绷带,紧紧地扎住伤口。
  公社书记说: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不必!姑姑说,王家嫂子,我为你女儿抽了600CC,现在,你又捅了我一剪子,咱们血债用血还清了。
  姑姑一活动,血从绷带里渗出来。

2012年12月21日 发表于 2012-10-12 11:02:38

  公社书记怒吼着:老太婆,你太不像话了!万主任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要负法律责任!
  我岳母见我姑姑满腿的血,大概是有点怕了,手拍着土地,又哭嚎起来。
  不用怕,王家嫂子,姑姑说,即便我得破伤风死了,也不用你负责。姑姑说,我要感谢你呢,你这一剪刀,让我放下了包袱,坚定了信念。——姑姑对着看热闹的人说——请你们给陈鼻和王胆通风报信,让他们主动到卫生院来找我,否则——姑姑挥动着血手说——她就是钻到死人坟墓里。我也要把她掏出来!


  
第三部


亲爱的杉谷义人先生:
  今天是元旦,新年第一天。从昨天傍晚就开始下雪,现在还在下。室外已是白雪皑皑,大街上传来玩雪的孩子们的欢笑声。我家楼前的杨树上,有两只喜鹊在叫,喳喳的叫声里,仿佛充满了惊喜。
  读罢您的回信,我的心情很沉重,因为想不到我的信会让您严重失眠,身体受到摧残。您来信中对我的慰问让我感动。您说读到王仁美去世时流了眼泪,我写到她去世时也是热泪盈眶。我不抱怨姑姑,我觉得她没有错,尽管她老人家近年来经常忏悔,说自己手上沾着鲜血。但那是历史,历史是只看结果而忽略手段的,就像人们只看到中国的万里长城、埃及的金字塔等许多伟大建筑,而看不到这些建筑下面的累累白骨。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国人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终于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实事求是地说,这不仅仅是为了中国自身的发展,也是为全人类做出贡献。毕竟,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小小的星球上。地球上的资源就这么一点点,耗费了不可再生,从这点来说,西方人对中国计划生育的批评,是有失公允的。
  近两年来,我故乡的发展变化很大。新来的书记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人,留美博士,有气魄,雄心勃勃。据说要在高密东北乡胶河两岸大开发。许多庞大的工程机械已经隆隆开进。用不了几年这里就会发生巨大变化,你上次来看到的风景可能会荡然无存。这种即将到来的变化,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无法做出判断。
  随信将有关我姑姑材料的第三部分——我已经不好意思说是信了——寄给您。我当然会继续往下写,您的赞赏是我写作的动力。
  我们再次盛邀您在方便的时候到这里来做客——也许,我们应该像接待老朋友一样毫不客套地接待您。
  另外,我与太太即将退休,退休之后,我们想回故乡居住。在北京,我们始终感到自己是异乡人。最近,在人民剧场附近,被两个据说是“发小在北京胡同里长大的”女人无端地骂了两个小时,更坚定了我们回故乡定居的决心。那里的人,也许不会像大城市的人这样欺负人;那里,也许距离文学更近。
  蝌蚪
  二〇〇四年元旦于北京

2012年12月21日 发表于 2012-10-12 11:02:54

  一
  办完王仁美的后事,安顿好家人,我匆匆赶回部队。一个月后,又一封电报到来:母亡速归。我拿着电报去向领导请假时,同时递交了一份请求转业的报告。
  将母亲安葬后那天晚上,月光皎洁,院子里一片银辉。女儿睡在梨树下一张草席上,父亲挥着扇子,替她驱赶蚊虫。蝈蝈在扁豆架上响亮地鸣叫,河里传来流水的声音。
  还是找个人吧,父亲长叹一声,道,家里没个女人,就不像个家了。
  我已向上级交了转业报告,我说,等回来再说吧。
  本来过得好好的日子,一转眼就成了这个样子。父亲叹息着说,也不知道该怨谁。
  其实也不能怨姑姑,我说,她也没做错什么。
  我也没有怨她,父亲说,这是命。
  没有像姑姑这样一批忠心耿耿的人,我说,国家的各项政策还真落实不了。
  理是这么个理儿,父亲说,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呢?看她被人家用刀子戳得血流满地的样子,我也心疼,毕竟是亲堂妹妹。
  这就没有办法了。我说。    

2012年12月21日 发表于 2012-10-12 11:03:21

  二


  听父亲说,姑姑被我岳母戳了一剪刀,伤口发炎,高烧不退。就是这样,她还带着人前来搜捕王胆。搜捕这词儿不太恰当,但其实也就是搜捕了。
  王胆家的大门紧锁,鸡犬无声。姑姑令人砸开铁锁,冲入院内。你姑姑肯定是事先就得到了密报,父亲说。她一瘸一拐地走进王家堂屋,揭开锅盖,见锅里有半锅粥,伸手一试,尚有余温。你姑姑便发出一阵冷笑,然后大喊:陈鼻,王胆,你们是自己出来呢?还是让我像掏耗子一样把你们从洞里掏出来呢?屋子里鸦雀无声。姑姑指指墙角那个柜子。柜子里盛着几件旧衣服。你姑姑让人把旧衣服捡出来,显出柜底。姑姑抄起一个擀面棍,对着柜底猛捣,咚咚几下子,显出一个洞口。你姑姑说:游击队的英雄们,出来吧。难道还要往里灌水?
  第一个钻出来的,是王胆的女儿陈耳。那小姑娘脸上抹得灰一道白一道的,像个庙里的小鬼。她不但没哭,反而龇着牙“咯咯”地笑。接着爬出来的是陈鼻,他一脸络腮胡须,一头鬈发,穿一件破背心,露着胸膛上的黄毛,那样子很狼狈。陈鼻爬出来后,那么个大个子,对着你姑姑,“扑通”下了跪,磕头连连,碰得地皮“咚咚”响。父亲说,陈鼻的哭喊声,把整个村庄都震动了。
  姑姑,我的亲姑姑,看在我是您接生的第一个孩子的份上,看在王胆是个半截子人的份上,您就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姑姑,俺家世世代代念您的大恩大德……
  父亲说,听在场的人说,你姑姑眼里淌着泪说:陈鼻啊陈鼻,这不是我的事,如果是我的事,那怎么都好说——你要我的手,我也能砍给你!
  姑姑,您开恩吧……
  陈鼻的女儿陈耳机灵,也学着她爹的样子跪下了,连连磕头,嘴里念着:
  开恩吧……开恩吧……   
  这时候,父亲说,院子里那些看热闹的人中,五官油腔滑调地唱起了电影《地道战》的插曲——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千里大平原展开了地道战,鬼子要顽抗就让他完蛋——
  你姑姑抹一把脸,脸色陡变:行啦,陈鼻,快让王胆上来!
  陈鼻膝行上前,抱住你姑姑的腿。陈耳学他的样子,抱住了你姑姑另一条腿。
  这时五官又在院子里唱:千里大平原展开了地道战……侵略者他敢来……打他个人仰马又翻……全民结扎,全民避孕……
  你姑姑想脱身,但被陈鼻和陈耳死死缠住。
  你姑姑悟到了什么,命令手下人:下洞!
  一个民兵用嘴叼着手电筒下了地洞。
  又一个民兵跟着下去。
  声音从洞里传上来:洞里没人!
  你姑姑急火攻心,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陈鼻真是有诡计啊,父亲说,他家房后不是有片菜园子吗?菜园子里有口水井,水井上有架辘轳,地洞的出口在井里。这么大的工程,也不知他是怎么完成的,那么多的土,也不知他弄到哪里去了。利用陈鼻和陈耳缠住你姑姑的机会,王胆爬到出口,拽着辘轳绳子爬了上来。真也难为了她,父亲说,那么个小人儿,挺着个大肚子,竟然能拽着绳子从深井里爬上来。
  你姑姑被人扶到井口,气得跺着脚大叫:我怎么这么笨呢?我怎么这么笨呢?当年我父亲在西海医院就领着人挖过这样的地洞!
  你姑姑被人抬走,住进医院。你姑姑感染了白求恩当年感染过的那种病毒,差点送了命。她对共产党忠心耿耿,共产党也对她不薄,为抢救她,听说把最贵重的药都用上了啊!
  你姑姑住了半个月院,伤没好利索就从院里跑出来,她有心事啊,她说不把王胆肚子里的孩子做掉她饭吃不下,觉睡不着。责任心强到了这种程度,你说她还是个人吗?成了神了,成了魔啦!父亲感叹地说。
  陈鼻和陈耳,一直在公社关着。有人说吊打拷问,那是造谣。村里干部去看过他们,说只是在一间屋里关着。屋里子有床有铺,还有一把暖壶两个杯子;吃饭喝水都有人送。说吃的跟公社干部一样,白面馒头,小米稀饭,顿顿有菜。说爷俩都白了,胖了。当然,不是让他们白吃,要收他们的钱。陈鼻做生意发了财,有钱。公社与银行说好了,把陈鼻的所有存款提了出来,有三万八千元呢!你姑姑住院那些日子,公社派工作组进村,开社员大会,宣布了一个政策:全村的人,凡是能走路的,都去找王胆。每天每人发五元钱补助,就从陈鼻那三万八千多元里扣。村里人,有不去的,觉得这是不义之财;但不去不行,谁不去就扣谁五元钱;这一下子,齐打伙的,全出去了。全村七百多号人呢,第一天就出去三百多,晚上回来就发“补助”,一下子支出一千八百多。公社还说了,发现王胆并把王胆弄回来的,奖赏两百元;提供有价值线索的,奖赏一百元。这一下子,整个村子像疯了一样啊,有拍巴掌称快的,有暗中难受的。父亲说,我知道有那么几个人是真想得那两百元或一百元赏钱的,但大多数人,并不真心去找,在村外的庄稼里转几圈,吆喝一阵:王胆,出来吧!再不出来你家的钱就被分光了!——吆喝一阵之后,便钻到自家地里干活去了。晚上当然要去领钱,不去领钱就要罚款呢。
  没找到吗?我问。

2012年12月21日 发表于 2012-10-12 11:03:43

  到哪里去找?父亲道,估计是远走高飞啦。
  她那样一个小人儿,一步只能挪两柞,何况还拖着个大肚子,她能跑多远?我说,估计还是在村里匿着。——我低声道,没准还在她娘家藏着呢。
  这还用你提醒?父亲道,公社里那些人贼精贼精的,恨不得将王脚家挖地三尺,连炕都给掀了,怕王胆在炕洞里藏着呢。我估计村子里没人敢担这个责任,藏匿不报,罚款三千呢。
  会不会一时想不开?河里井里的,没去看看?
  父亲道:你低估了这个小女子啦!她的心眼子,全村的人加起来也不如她多;她的心劲儿,比七尺高的男儿还要高。
  确实是这样,我回忆着王胆那生动美丽的小脸蛋儿,和那脸蛋上时而狡黠时而倔强的神情,担忧地说,她怀孕快七个月了吧?
  所以你姑姑急啊!父亲说,你姑姑说啦,不出“锅门”,就是一块肉,该刮就刮,该流就流;一出“锅门”,那就是个人,哪怕是缺胳膊少腿也是个人,是人就受国家法律保护。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王胆的形象:身高七十厘米,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昂着精致的小脑袋,挪动着两条细细的小短腿,胳膊弯挎着一个大包袱,在布满荆棘的荒岭野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一边奔跑,还一边回头张望,被绊跌倒,爬起来,继续跑……或者,坐在一个大木盆里,以农家搅拌大酱的木板做桨,气喘吁吁地摇着,在滔滔大河上漂流着……

2012年12月21日 发表于 2012-10-12 11:04:05

  三


  母亲葬后三日,按旧俗是“圆坟”的日子。亲朋好友们都来了。我们在坟前烧化了纸马纸人,还有一台纸糊的电视机。距离母亲的坟墓十米,就是王仁美的坟墓。她的坟上,已经长出青翠的野草。按照一个本家长辈的吩咐,我左手握着一把大米,右手握着一把谷子,绕着母亲的坟墓转圈——左转三圈后右转三圈——一边转圈一边将手中的米、谷一点点撒向坟头,心中默默念叨着:一把新米一把谷,打发故人去享福——女儿跟在我的身后,用小手向坟头抛撒谷米。
  姑姑从百忙中来了,小狮子背着药箱,跟在她的身后。姑姑的腿还有点瘸。几个月不见,她似乎更老了。她在我母亲坟前下跪,然后放声大哭。我们从来没见到过姑姑这样哭过,心中感到颇为震撼。小狮子肃立一侧,眼睛里也噙着泪水。几个女人,上前劝慰姑姑,并拉着胳膊,将她拽起来,但她们刚一松手,姑姑又扑跪在地,哭声更为汹涌。那些本来已经停止哭泣的女人,受到姑姑感染,又都跪到坟前,拖着长腔,呼天嚎地起来。
  我弯腰去拉姑姑,小狮子在一旁低声说:让她哭吧,她憋得太久了。
  我看着小狮子,看着她关切的神情,心中感到一阵温暖。
  姑姑终于哭够了,自己爬起来,擦干眼泪,对我说:小跑,杨主任与我通电话了,说你想转业?
  是的,我说,我已递上了转业报告。
  杨主任让我劝你,还是不要转,姑姑说,她已跟你们干部部门说好了,调你到计生办工作,当她的部下,提前晋升副营职。——她很赏识你。
  这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说,我宁愿去掏大粪,也不会去干计划生育工作。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姑姑说,计划生育也是党的事业,是重要工作。
  您给杨主任打电话吧,说我感谢她的关照,我说,我还是回来好。家里撇下老的小的,这日子怎么过?
  你先别把话说死,姑姑道,认真考虑一下。姑姑说,能不离开军队,最好不要离开。地方工作难干。你看看杨心,看看我,都搞计划生育工作,可她细皮嫩肉,优哉游哉,我呢?上蹿下跳,血一把泪一把,成了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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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蛙》莫言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