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虫
发表于 2012-8-15 20:01:29
“‘再摸摸它那冰冷的鼻头,拿手来呀!’因为要不使他扫兴,乞乞科夫就又一碰那鼻子,于是说道:‘不是平常的鼻子!’”
这种莽撞而沾沾自喜的主人,和深通世故的客人的圆滑的应酬,是我们现在还随时可以遇见的,有些人简直以此为一世的交际术。“不是平常的鼻子”,是怎样的鼻子呢?说不明的,但听者只要这样也就足够了。后来又同到罗士特来夫的庄园去,历览他所有的田产和东西——“还去看克理米亚的母狗,已经瞎了眼,据罗士特来夫说,是就要倒毙的。两年以前,却还是一条很好的母狗。大家也来察看这母狗,看起来,它也确乎瞎了眼。”
这时罗士特来夫并没有说谎,他表扬着瞎了眼的母狗,看起来,也确是瞎了眼的母狗。这和大家有什么关系呢,然而世界上有一些人,却确是嚷闹,表扬,夸示着这一类事,又竭力证实着这一类事,算是忙人和诚实人,在过了他的整一世。
这些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正如无声的言语一样,非由诗人画出它的形象来,是很不容易觉察的。然而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
听说果戈理的那些所谓“含泪的微笑”〔2〕,在他本土,现在是已经无用了,来替代它的有了健康的笑。但在别地方,也依然有用,因为其中还藏着许多活人的影子。况且健康的笑,在被笑的一方面是悲哀的,所以果戈理的“含泪的微笑”,倘传到了和作者地位不同的读者的脸上,也就成为健康:这是《死魂灵》的伟大处,也正是作者的悲哀处。
七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八月《文学》月刊第五卷第二号“文学论坛”栏,署名旁。
〔2〕“含泪的微笑”这是普希金评论果戈理小说的话,见于他在一八三六年写的《评〈狄康卡近乡夜话〉》。
田军作八月的乡村序
爱伦堡(IliaEhrenburg)〔2〕论法国的上流社会文学家之后,他说,此外也还有一些不同的人们:“教授们无声无息地在他们的书房里工作着,实验X光线疗法的医生死在他们的职务上,奋身去救自己的伙伴的渔夫悄然沉没在大洋里面。
……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
这末两句,真也好像说着现在的中国。然而中国是还有更其甚的呢。手头没有书,说不清见于那里的了,也许是已经汉译了的日本箭内亘〔3〕氏的著作罢,他曾经一一记述了宋代的人民怎样为蒙古人所淫杀,俘获,践踏和奴使。然而南宋的小朝廷却仍旧向残山剩水间的黎民施威,在残山剩水间行乐;逃到那里,气焰和奢华就跟到那里,颓靡和贪婪也跟到那里。“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若要富,跟着行在卖酒醋。”〔4〕这是当时的百姓提取了朝政的精华的结语。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8-15 20:01:30
人民在欺骗和压制之下,失了力量,哑了声音,至多也不过有几句民谣。“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5〕就是秦始皇隋炀帝,他会自承无道么?百姓就只好永远箝口结舌,相率被杀,被奴。这情形一直继续下来,谁也忘记了开口,但也许不能开口。即以前清末年而论,大事件不可谓不多了:雅片战争,中法战争,中日战争,戊戌政变,义和拳变,八国联军,以至民元革命。然而我们没有一部像样的历史的著作,更不必说文学作品了。“莫谈国事”,是我们做小民的本分。我们的学者〔6〕也曾说过:要征服中国,必须征服中国民族的心。其实,中国民族的心,有些是早给我们的圣君贤相武将帮闲之辈征服了的。近如东三省被占之后,听说北平富户,就不愿意关外的难民来租房子,因为怕他们付不出房租。在南方呢,恐怕义军的消息,未必能及鞭毙土匪,蒸骨验尸,阮玲玉〔7〕自杀,姚锦屏化男〔8〕的能够耸动大家的耳目罢?“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
但是,不知道是人民进步了,还是时代太近,还未湮没的缘故,我却见过几种说述关于东三省被占的事情的小说。这《八月的乡村》,即是很好的一部,虽然有些近乎短篇的连续,结构和描写人物的手段,也不能比法捷耶夫的《毁灭》〔9〕,然而严肃,紧张,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凡有人心的读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
“要征服中国民族,必须征服中国民族的心!”但这书却于“心的征服”有碍。心的征服,先要中国人自己代办。宋曾以道学替金元治心,明曾以党狱替满清箝口。这书当然不容于满洲帝国〔10〕,但我看也因此当然不容于中华民国。这事情很快的就会得到实证。如果事实证明了我的推测并没有错,那也就证明了这是一部很好的书。
好书为什么倒会不容于中华民国呢?那当然,上面已经说过几回了——
“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
这不像序。但我知道,作者和读者是决不和我计较这些的。
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八日之夜,鲁迅读毕记。
〔1〕本篇最初印入《八月的乡村》。
田军,又名萧军,辽宁义县人,小说家。《八月的乡村》是他著的长篇小说,《奴隶丛书》之一,一九三五年八月上海容光书局出版。
〔2〕爱伦堡(^]oJjTSR,1891—1967)苏联作家。这里的引文见于他所作的《最后的拜占庭人》一文(据黎烈文译文,载一九三五年三月《译文》月刊第二卷第一期,改题为《论莫洛亚及其他》)。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8-15 20:01:31
〔3〕箭内亘(1875—1926)日本史学家。著有《蒙古史研究》、《元朝制度考》、《元代经略东北考》等。
〔4〕这是南宋时流传的民谣,见于南宋庄季裕《鸡肋编》。
〔5〕“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孔丘的话,语见《论语·季氏》。据朱熹《集注》:“上无失政,则下无私议,非箝其口使不敢言也。”
〔6〕指胡适。一九三三年三月十八日,他在北平对新闻记者的谈话中说:“日本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征服中国,即悬崖勒马,彻底停止侵略中国,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见三月二十二日《申报·北平通讯》)
〔7〕阮玲玉(1910—1935)广东中山人,电影演员。因婚姻问题受到一些报纸的毁谤,于一九三五年三月间自杀。参看本书《论“人言可畏”》。
〔8〕姚锦屏化男一九三五年三月间,报载东北一个二十岁的女子姚锦屏自称化为男身,后经医师检验,还是女性。
〔9〕法捷耶夫(ADADd[kJJK,1901—1956)苏联作家。《毁灭》是他所著的长篇小说,有鲁迅译本,一九三一年三闲书屋出版。
〔10〕满洲帝国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国东北后,于一九三二年三月在长春制造所谓“满洲国”,以清废帝溥仪为“执政”;一九三四年三月改称“满洲帝国”,溥仪改称“皇帝”。
孔另境编当代文人尺牍钞序
日记或书信,是向来有些读者的。先前是在看朝章国故,丽句清词,如何抑扬,怎样请托,于是害得名人连写日记和信也不敢随随便便。晋人写信,已经得声明“匆匆不暇草书”〔2〕,今人作日记,竟日日要防传钞,来不及出版。王尔德的自述,至今还有一部分未曾公开〔3〕,罗曼罗兰的日记,约在死后十年才可发表〔4〕,这在我们中国恐怕办不到。
不过现在的读文人的非文学作品,大约目的已经有些和古之人不同,是比较的欧化了的:远之,在钩稽文坛的故实,近之,在探索作者的生平。而后者似乎要居多数。因为一个人的言行,总有一部分愿意别人知道,或者不妨给别人知道,但有一部分却不然。然而一个人的脾气,又偏爱知道别人不肯给人知道的一部分,于是尺牍就有了出路。这并非等于窥探门缝,意在发人的阴私,实在是因为要知道这人的全般,就是从不经意处,看出这人——社会的一分子的真实。
就是在“文学概论”上有了名目的创作上,作者本来也掩不住自己,无论写的是什么,这个人总还是这个人,不过加了些藻饰,有了些排场,仿佛穿上了制服。写信固然比较的随便,然而做作惯了的,仍不免带些惯性,别人以为他这回是赤条条的上场了罢,他其实还是穿着肉色紧身小衫裤,甚至于用了平常决不应用的奶罩。话虽如此,比起峨冠博带的时候来,这一回可究竟较近于真实。所以从作家的日记或尺牍上,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见,也就是他自己的简洁的注释。不过也不能十分当真。有些作者,是连账簿也用心机的,叔本华记账就用梵文〔5〕,不愿意别人明白。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8-15 20:01:32
另境先生的编这部书,我想是为了显示文人的全貌的,好在用心之古奥如叔本华先生者,中国还未必有。只是我的做序,可不比写信,总不免用些做序的拳经:这是要请编者读者,大家心照的。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五夜,鲁迅记于上海闸北之且介亭。
〔1〕本篇最初印入《现代作家书简》。
孔另境(1904—1972),浙江桐乡人。他所编的《当代文人尺牍钞》于一九三六年五月由生活书店出版,改题《现代作家书简》,收作家五十八人的书信二一九封。
〔2〕“匆匆不暇草书”《晋书·卫恒传》载:“恒善草、隶书,为《四体书势》,曰:‘……弘农张伯英者……凡家之衣帛,必书而后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黑。下笔必为楷则,号匆匆不暇草书。’”按张伯英名芝,后汉人,善草书,人称草圣。
〔3〕王尔德的自述指王尔德在狱中写给艾尔弗雷德·道格拉斯的一封长信,即《狱中记》。一八九七年王尔德出狱后将这信交给好友罗伯特·罗斯。罗斯于王尔德死后曾将它删节发表,一九四九年十月才由王尔德的次子维维安·霍兰初次将它全文发表。
〔4〕罗曼罗兰(RomainRolland,1866—1944)法国作家、社会活动家。著有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传记《贝多芬传》等。一九二九年六月,他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旅居瑞士所记的《战时日记》原稿(分订二十九册,最后一册记于巴黎)交瑞士巴塞尔大学图书馆保存,又将三份打字稿分交苏联列宁图书馆、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瑞典斯德哥尔摩的诺贝尔学院图书馆。要求各保管者到一九五五年一月一日才可以启封,并译成各该国文字出版。
〔5〕叔本华(ASchopenhauer,1788—1860)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者。梵文,古印度的文字。
陀思妥夫斯基的事
——为日本三笠书房《陀思妥夫斯基全集》普及本作到了关于陀思妥夫斯基〔2〕,不能不说一两句话的时候了。说什么呢?他太伟大了,而自己却没有很细心的读过他的作品。
回想起来,在年青时候,读了伟大的文学者的作品,虽然敬服那作者,然而总不能爱的,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但丁〔3〕,那《神曲》的《炼狱》里,就有我所爱的异端在;有些鬼魂还在把很重的石头,推上峻峭的岩壁去。这是极吃力的工作,但一松手,可就立刻压烂了自己。不知怎地,自己也好像很是疲乏了。于是我就在这地方停住,没有能够走到天国去。
还有一个,就是陀思妥夫斯基。一读他二十四岁时所作的《穷人》,就已经吃惊于他那暮年似的孤寂。到后来,他竟作为罪孽深重的罪人,同时也是残酷的拷问官而出现了。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它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利的处死,竭力要放它们活得长久。而这陀思妥夫斯基,则仿佛就在和罪人一同苦恼,和拷问官一同高兴着似的。这决不是平常人做得到的事情,总而言之,就因为伟大的缘故。但我自己,却常常想废书不观。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8-15 20:01:33
医学者往往用病态来解释陀思妥夫斯基的作品。这伦勃罗梭〔4〕式的说明,在现今的大多数的国度里,恐怕实在也非常便利,能得一般人们的赞许的。但是,即使他是神经病者,也是俄国专制时代的神经病者,倘若谁身受了和他相类的重压,那么,愈身受,也就会愈懂得他那夹着夸张的真实,热到发冷的热情,快要破裂的忍从,于是爱他起来的罢。
不过作为中国的读者的我,却还不能熟悉陀思妥夫斯基式的忍从——对于横逆之来的真正的忍从。在中国,没有俄国的基督。在中国,君临的是“礼”,不是神。百分之百的忍从,在未嫁就死了定婚的丈夫,坚苦的一直硬活到八十岁的所谓节妇身上,也许偶然可以发见罢,但在一般的人们,却没有。忍从的形式,是有的,然而陀思妥夫斯基式的掘下去,我以为恐怕也还是虚伪。因为压迫者指为被压迫者的不德之一的这虚伪,对于同类,是恶,而对于压迫者,却是道德的。但是,陀思妥夫斯基式的忍从,终于也并不只成了说教或抗议就完结。因为这是当不住的忍从,太伟大的忍从的缘故。人们也只好带着罪业,一直闯进但丁的天国,在这里这才大家合唱着,再来修练天人的功德了。只有中庸的人,固然并无堕入地狱的危险,但也恐怕进不了天国的罢。
十一月二十日。
〔1〕本篇原用日文写作,最初发表于日本《文艺》杂志一九三六年二月号,中译文亦于一九三六年二月同时在上海《青年界》月刊第九卷第二期和《海燕》月刊第二期发表。参看本书《后记》。
〔2〕陀思妥夫斯基参看本卷第70页注〔11〕。
〔3〕但丁(DanteAlighièri,1265—1321)意大利诗人,《神曲》是他的代表作,通过作者在阴间游历的幻想,揭露了中世纪贵族和教会的罪恶。全诗分《地狱》、《炼狱》、《天堂》三部。“炼狱”又译作“净界”,天主教传说,是人死后入天国前洗净生前罪孽的地方。
〔4〕伦勃罗梭(CLombroso,1836—1909)意大利精神病学者,刑事人类学派的代表。著有《天才论》、《犯罪者论》等书。他认为“犯罪”是自有人类以来长期遗传的结果,提出反动的“先天犯罪”说,主张对“先天犯罪”者采取死刑、终身隔离、消除生殖机能等以“保卫社会”。他的学说曾被德国法西斯采用。
鎌田诚一墓记
君以一九三○年三月至沪,出纳图书,既勤且谨,兼修绘事,斐然有成。中遭艰巨,笃行靡改,扶危济急,公私两全。越三三年七月,因病归国休养,方期再造,展其英才,而药石无灵,终以不起,年仅二十有八。呜呼,昊天难测,蕙荃早摧,晔晔青春,永门必玄壤,忝居友列,衔哀记焉。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8-15 20:01:34
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二日,会稽鲁迅撰。
〔1〕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鎌田诚一(1905—1934),日本人,内山书店职员。参看本书《后记》。
文坛三户
二十年来,中国已经有了一些作家,多少作品,而且至今还没有完结,所以有个“文坛”,是毫无可疑的。不过搬出去开博览会,却还得顾虑一下。
因为文字的难,学校的少,我们的作家里面,恐怕未必有村姑变成的才女,牧童化出的文豪。古时候听说有过一面看牛牧羊,一面读经,终于成了学者的人的,但现在恐怕未必有。——我说了两回“恐怕未必”,倘真有例外的天才,尚希鉴原为幸。要之,凡有弄弄笔墨的人们,他先前总有一点凭借:不是祖遗的正在少下去的钱,就是父积的还在多起来的钱。要不然,他就无缘读书识字。现在虽然有了识字运动,我也不相信能够由此运出作家来。所以这文坛,从阴暗这方面看起来,暂时大约还要被两大类子弟,就是“破落户”和“暴发户”所占据。
已非暴发,又未破落的,自然也颇有出些著作的人,但这并非第三种,不近于甲,即近于乙的,至于掏腰包印书,仗奁资出版者,那是文坛上的捐班,更不在本论范围之内。所以要说专仗笔墨的作者,首先还得求之于破落户中。他先世也许暴发过,但现在是文雅胜于算盘,家景大不如意了,然而又因此看见世态的炎凉,人生的苦乐,于是真的有些抚今追昔,“缠绵悱恻”起来。一叹天时不良,二叹地理可恶,三叹自己无能。但这无能又并非真无能,乃是自己不屑有能,所以这无能的高尚,倒远在有能之上。你们剑拔弩张,汗流浃背,到底做成了些什么呢?惟我的颓唐相,是“十年一觉扬州梦”〔2〕惟我的破衣上,是“襟上杭州旧酒痕”〔3〕,连懒态和污渍,也都有历史的甚深意义的。可惜俗人不懂得,于是他们的杰作上,就大抵放射着一种特别的神彩,是:“顾影自怜”。暴发户作家的作品,表面上和破落户的并无不同。因为他意在用墨水洗去铜臭,这才爬上一向为破落户所主宰的文坛来,以自附于“风雅之林”,又并不想另树一帜,因此也决不标新立异。但仔细一看,却是属于别一本户口册上的;他究竟显得浅薄,而且装腔,学样。房里会有断句的诸子,看不懂;案头也会有石印的骈文,读不断。也会嚷“襟上杭州旧酒痕”呀,但一面又怕别人疑心他穿破衣,总得设法表示他所穿的乃是笔挺的洋服或簇新的绸衫;也会说“十年一觉扬州梦”的,但其实倒是并不挥霍的好品行,因为暴发户之于金钱,觉得比懒态和污渍更有历史的甚深的意义。破落户的颓唐,是掉下来的悲声,暴发户的做作的颓唐,却是“爬上去”的手段。所以那些作品,即使摹拟到和破落户的杰作几乎相同,但一定还差一尘:他其实并不“顾影自怜”,倒在“沾沾自喜”。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8-15 20:01:35
这“沾沾自喜”的神情,从破落户的眼睛看来,就是所谓“小家子相”,也就是所谓“俗”。风雅的定律,一个人离开“本色”,是就要“俗”的。不识字人不算俗,他要掉文,又掉不对,就俗;富家儿郎也不算俗,他要做诗,又做不好,就俗了。这在文坛上,向来为破落户所鄙弃。
然而破落户到了破落不堪的时候,这两户却有时可以交融起来的。如果谁有在找“词汇”的《文选》,大可以查一查,我记得里面就有一篇弹文,所弹的乃是一个败落的世家,把女儿嫁给了暴发而冒充世家的满家子〔4〕:这就足见两户的怎样反拨,也怎样的联合了。文坛上自然也有这现象;但在作品上的影响,却不过使暴发户增添一些得意之色,破落户则对于“俗”变为谦和,向别方面大谈其风雅而已:并不怎么大。
暴发户爬上文坛,固然未能免俗,历时既久,一面持筹握算,一面诵诗读书,数代以后,就雅起来,待到藏书日多,藏钱日少的时候,便有做真的破落户文学的资格了。然而时势的飞速的变化,有时能不给他这许多修养的工夫,于是暴发不久,破落随之,既“沾沾自喜”,也“顾影自怜”,但却又失去了“沾沽自喜”的确信,可又还没有配得“顾影自怜”的风姿,仅存无聊,连古之所谓雅俗也说不上了。向来无定名,我姑且名之为“破落暴发户”罢。这一户,此后是恐怕要多起来的。但还要有变化:向积极方面走,是恶少;向消极方面走,是瘪三。
使中国的文学有起色的人,在这三户之外。
六月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七月《文学》月刊第五卷第一号“文学论坛”栏,署名干。
〔2〕“十年一觉扬州梦”唐代诗人杜牧《遣怀》一诗中的句子。
〔3〕“襟上杭州旧酒痕”唐代诗人白居易《故衫》一诗中的句子。
〔4〕即《文选》卷四十“弹事”类所录南朝梁沈约《奏弹王源》一文。文中说:“风闻东海王源嫁女与富阳满氏……托姻结好,唯利是求,玷辱流辈,莫斯为甚……岂有六卿之胄,纳女于管库之人……宜禒以明科,黜之流伍。”
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文有怎样的区别?
——答文学社问
这试题很难解答。
因为唐代传奇,是至今还有标本可见的,但现在之所谓六朝小说,我们所依据的只是从《新唐书艺文志》〔2〕以至清《四库书目》〔3〕的判定,有许多种,在六朝当时,却并不视为小说。例如《汉武故事》,《西京杂记》,《搜神记》,《续齐谐记》〔4〕等,直至刘癲的《唐书经籍志》〔5〕,还属于史部起居注和杂传类里的。那时还相信神仙和鬼神,并不以为虚造,所以所记虽有仙凡和幽明之殊,却都是史的一类。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8-15 20:01:36
况且从晋到隋的书目,现在一种也不存在了,我们已无从知道那时所视为小说的是什么,有怎样的形式和内容。现存的惟一最早的目录只有《隋书经籍志》〔6〕,修者自谓“远览马史班书,近观王阮志录”,也许尚存王俭〔7〕《今书七志》,阮孝绪〔8〕《七录》的痕迹罢,但所录小说二十五种中,现存的却只有《燕丹子》〔9〕和刘义庆撰《世说》合刘孝标注〔10〕两种了。此外,则《郭子》,《笑林》,殷芸《小说》,《水饰》〔11〕,及当时以为隋代已亡的《青史子》,《语林》〔12〕等,还能在唐宋类书里遇见一点遗文。
单从上述这些材料来看,武断的说起来,则六朝人小说,是没有记叙神仙或鬼怪的,所写的几乎都是人事;文笔是简洁的;材料是笑柄,谈资;但好像很排斥虚构,例如《世说新语》说裴启《语林》记谢安语不实,〔13〕谢安一说,这书即大损声价云云,就是。
唐代传奇文可就大两样了:神仙人鬼妖物,都可以随便驱使;文笔是精细,曲折的,至于被崇尚简古者所诟病;所叙的事,也大抵具有首尾和波澜,不止一点断片的谈柄;而且作者往往故意显示着这事迹的虚构,以见他想象的才能了。
但六朝人也并非不能想象和描写,不过他不用于小说,这类文章,那时也不谓之小说。例如阮籍的《大人先生传》,陶潜的《桃花源记》〔14〕,其实倒和后来的唐代传奇文相近;就是嵇康的《圣贤高士传赞》〔15〕(今仅有辑本),葛洪的《神仙传》〔16〕,也可以看作唐人传奇文的祖师的。李公佐作《南柯太守传》,李肇为之赞〔17〕,这就是嵇康的《高士传》法;陈鸿《长恨传》置白居易的长歌之前〔18〕,元稹的《莺莺传》既录《会真诗》,又举李公垂《莺莺歌》之名作结〔19〕,也令人不能不想到《桃花源记》。
至于他们之所以著作,那是无论六朝或唐人,都是有所为的。《隋书经籍志》抄《汉书艺文志》〔20〕说,以著录小说,比之“询于刍荛”,就是以为虽然小说,也有所为的明证。不过在实际上,这有所为的范围却缩小了。晋人尚清谈,讲标格,常以寥寥数言,立致通显,所以那时的小说,多是记载畸行隽语的《世说》一类,其实是借口舌取名位的入门书。唐以诗文取士,但也看社会上的名声,所以士子入京应试,也须豫先干谒名公,呈献诗文,冀其称誉,这诗文叫作“行卷”。诗文既滥,人不欲观,有的就用传奇文,来希图一新耳目,获得特效了,于是那时的传奇文,也就和“敲门砖”很有关系。但自然,只被风气所推,无所为而作者,却也并非没有的。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8-15 20:01:37
五月三日。
〔1〕本篇最初印入《文学百题》一书。
文学社,即《文学》月刊社。《文学》月刊,傅东华、郑振铎编,一九三三年七月创刊,一九三六年七月第七卷起由王统照接编,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停刊,上海生活书店出版。该社曾拟定有关文学的问题一百个,分别约人撰稿,编成《文学百题》,于一九三五年七月由生活书店出版。
〔2〕《新唐书·艺文志》《新唐书》系宋代欧阳修等撰。其中《艺文志》四卷,是古代到唐代的书籍的目录。
〔3〕《四库书目》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和《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参看本卷第59页注〔11〕、第139页注〔3〕。
〔4〕《汉武故事》一卷,相传为汉代班固或南朝齐王俭著,所记多系关于汉武帝的传说。《西京杂记》,六卷,相传为汉代刘歆或晋代葛洪所著,所记都是汉武帝时杂事。《搜神记》,二十卷,相传为晋代干宝著,内容都是神怪故事。《续齐谐记》,一卷,南朝梁吴均著,内容也是神怪故事。(按“齐谐”出于《庄子·逍遥游》:“齐谐者,志怪者也。”)
〔5〕刘癲(887—946)字耀远,涿州归义(今河北雄县)人,后晋时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他所监修的《唐书》,通称《旧唐书》,共二百卷。其中《经籍志》二卷,是从古代到唐代书籍的目录,内容较《新唐书·艺文志》简略。
〔6〕《隋书·经籍志》《隋书》,唐代魏征等撰。其中“十志”部分,题长孙无忌撰。《经籍志》,四卷,是继《汉书·艺文志》后又一部古代文献总录,除著录当时所存的著作以外,还附载一些已亡佚的书,并论述学术的源流。它采用经史子集四部的图书分类法,一直沿用到清代。“远览马《史》班《书》,近观王阮《志》《录》;挹其风流体制,削其浮杂鄙俚,离其疏远,合其近密;约文绪义,凡五十五篇。”是《隋书·经籍志》引论中的话。
〔7〕王俭(452—489)字仲宝,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目录学家。他在南朝宋明帝时任秘书丞,依刘歆《七略》撰《七志》四十卷,记录古今图书,分经典、诸子、文翰、军书、阴阳、术艺、图谱七类,道、佛附见。此书已失传。
〔8〕阮孝绪(479—536)字士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南朝梁目录学家。《七录》是他所辑录的古今书籍的目录,共十二卷,分内外两篇:内篇为经典、记传、子兵、文集、技术五录;外篇为佛法、仙道二录。现仅存序言和分类总目,载在唐释道宣编撰的《广弘明集》一书中。
〔9〕《燕丹子》《隋书·经籍志》著录一卷,不著撰人。内容是关于战国燕太子丹的故事,大都系辑录古书中有关燕丹和荆轲的文字而成。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8-15 20:01:38
〔10〕刘义庆(403—444)彭城(今江苏徐州)人,文学家。南朝宋武帝刘裕的侄子,袭爵为临川王,曾任南兖州刺史。所撰《世说》,即《世说新语》,参看本卷第173页注〔3〕。刘孝标(462—521),名峻,平原(今属山东)人,南朝梁文学家。他为《世说新语》所作注释,征引广博,为世所重。
〔11〕《郭子》东晋郭澄之著,《隋书·经籍志》著录三卷。《笑林》,三国魏邯郸淳著,《隋书·经籍志》著录三卷。殷芸(471—529),字灌蔬,陈郡长平(今河南西华)人,南朝梁文学家。所著《小说》,《隋书·经籍志》著录十卷。《水饰》,隋杜宝著,《隋书·经籍志》著录一卷,不著撰人。这四种书唐以后失传,鲁迅《古小说钩沉》中各有辑本。
〔12〕《青史子》周青史子著,《汉书·艺文志》著录五十七篇,《隋书·经籍志》中已无此书。《语林》,东晋裴启著,《隋书·经籍志》子部小说类附注:“《语林》十卷,东晋处士裴启撰,亡。”这两种书鲁迅《古小说钩沉》中各有辑本。
〔13〕关于裴启《语林》记谢安语不实一事见《世说新语·轻诋》:“庾道季(和)诧谢公(安)曰:‘裴郎(启)云,谢安谓裴郎乃可不恶,何得为复饮酒?裴郎又云,谢安目支道林,如九方皋之相马,略其玄黄,取其俊逸。’谢公云:‘都无此二语,裴自为此解耳。’庾意甚不以为好。因陈东亭(王癲)《经酒垆下赋》,读毕都不下赏裁,直云:‘君乃复作裴氏学。’于此《语林》遂废。今时有者,皆是先写,无复谢语。”
〔14〕阮籍参看本卷第173页注〔4〕。《大人先生传》见于清严可均辑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卷四十六。陶潜,参看本卷第173页注〔5〕。《桃花源记》是他的一首五言古诗《桃花源诗并记》的前记部分。
〔15〕嵇康(223—262)字叔夜,谯国鑟e(今安徽宿县)人,裙?菏?恕*他的《圣贤高士传赞》一书,据其兄嵇喜所作《嵇康传》说:“撰录上古以来圣贤隐逸遁心遗名者,集为传赞,自混沌至于管宁,凡百一十有九人。”清代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及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都有此书辑本。
〔16〕葛洪(约283—363)字稚川,东晋丹阳句容(今属江苏)人。好神仙导养及炼丹之术,著有《抱朴子》等。《神仙传》,十卷,记古代传说中八十四个神仙的故事。
〔17〕李公佐(约770—约850)字颛蒙,陇西(今甘肃东南)人,唐代小说家。《南柯太守传》是他所作的传奇小说,篇末有“前华州参军李肇”的赞四句。李肇,唐文学家。唐宪宗时任左司郎中,翰林学士。著有《翰林志》、《唐国史补》等。
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