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2-8-11 16:38:02

  次日一早,黄真和袁承志刚起身,外边有人叫门,进来一名壮汉,拿了温方达的名帖,邀请四人前去。黄真笑道:“你们消息也真灵通,我们落脚的地方居然打听得清清楚楚。”

  四人来到温家,只见乡民云集,一担担白米从城里挑来,原来温方达连夜命人到衢州城里采购,衢州城是浙东大城,甚是富饶,但骤然要采购一千六百石米,却也不大容易,米价陡起,使温家又多花了几百两银子。温方达当下请黄真过目点数,然后一斗斗的发给贫民。四乡贫民纷纷议论,都说温家怎么忽然转了性。

  黄真见温方达认真发米,虽知出于无奈,但也不再加以讥诮,说道:“温老爷子,你发米济贫,乃是为子孙积德。有个新编的好歌,在下唱给你听听。”放开嗓子,唱了起来:“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

  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

  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班?

  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

  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

  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长臻。

  助贫救生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

  他嗓子虽然不佳,但歌词感人,闻者尽皆动容。

  袁承志道:“师哥,你这首歌儿作得很好啊。”黄真道:“我哪有这么大的才学?这是闯王手下大将李岩李公子作的歌儿。”袁承志点头道:“原来又是李公子的大作。他念念不忘黎民疾苦,那才是真英雄、大豪杰。”

  袁承志也不待一千六百石白米发完,便给温氏四老解开穴道,推宫过血。四老委顿了半夜,均已有气无力,脸色气得铁青。袁承志向五老作了一揖,说道:“多多得罪,晚辈万分抱歉。”

  黄真笑道:“你们送了一千六百石米,不免有点肉痛,但石梁温家的名声却好了不少。这桩生意你们其实是大有赚头,不可不知。”五老一言不发,掉头入内。

  黄真见发米已毕,贫民散去,说道:“咱们走吧!”

  袁承志心想须得与青青告别,又想她母女和温家已经破脸,只怕此处已不能居,正待和师哥商议,忽见青青抱着母亲,哭叫:“承志大哥!”快步奔了出来。

  袁承志一惊,忙问:“怎么?”猛听得飕飕风声,知道不妙,忙急跃而前,伸手一抄,抓住了四柄射向青青背心的飞刀。只见人影闪动,温方施避入了门后,跟着砰的一声,大门合上,将六人关在门外。

  青青哭道:“四爷爷下毒手杀……杀了我妈。”转过手中母亲的身子,只见温仪背心上插了一柄飞刀,直没至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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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承志惊怒交集,伸手要去拔刀。黄真把他手一挡,道:“拔不得,一拔立时就死!”眼见温仪伤重难救,便点了她两处穴道,使她稍减痛楚。

  温仪脸露微笑,低声道:“青儿,别难受。我……我去……去见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边,没人……没人再欺侮我。”青青哭着连连点头。

  温仪对袁承志道:“有一件事,你可不能瞒我。”袁承志道:“伯母要知道甚么事?晚辈决不隐瞒。”温仪道:“他有没有遗书?有没提到我?”袁承志道:“夏前辈留下了些武功图谱。昨天我破五行阵,就是用他遗法,总算替他报了大仇,出了怨气。”温仪道:“他没留下给我的信么?”袁承志不答,只缓缓摇了摇头。

  温仪好生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莲子羹才没力气,这碗……这碗莲子羹是我给他喝的。可是我真的……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呀。”袁承志安慰她道:“夏前辈在天之灵,一定明白,决不会怪伯母的。”温仪道:“他定是伤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现今就算明白,可是也已迟了。”青青泣道:“妈,爹爹早知道的。你也喝了莲子羹,要陪爹爹一起死。他当时就明白了。”温仪道:“他……他当真明白吗?为甚么一直不来接我?连……连遗书也不给我一封?”

  袁承志见她临死尚为这事耿耿于怀,一时之间,想不出甚么话来安慰,但见她目光散乱,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张“重宝之图”,其中提到过温仪的名字,忙从怀里取出来,道:“伯母,你请看!”

  温仪双目本已合拢,这时又慢慢睁开,一见图上字迹,突然精神大振,叫道:“这是他的字,我认得的。”低声念着那几行字道:“得定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温仪,……寻访温仪,那就是我呀……酬以黄金十万两。”又见到那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她满脸笑容,伸手拉住袁承志的衣袖,道:“他没怪我,他心里仍然记着我,想着我……而今我是要去了,要去见他了……”说着慢慢闭上了眼。

  袁承志见此情景,不禁垂泪。温仪忽然又睁开眼来,说道:“袁相公,我求你两件事,你一定得答应。”袁承志道:“伯母请说,只要做得到的,无不应命。”温仪道:“第一件,你把我葬在他身边。第二件……第二件……”袁承志道:“第二件是甚么?伯母请说。”温仪道:“我……我世上亲人,只有……只有这个女儿,你……你们……你们……”手指着青青,忽然一口气接不上,双眼一闭,垂头不动,已停了呼吸。

  青青伏在母亲身上大哭,袁承志轻拍她肩头。黄真、安小慧、和崔希敏三人眼见袁承志对她极是关切,又见她母亲惨遭杀害,均感恻然,只是于此中内情一无所悉,不知说甚么话来安慰才好。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2-8-11 16:38:04

  青青忽地放下母亲尸身,拔剑而起,奔到大门之前,举剑乱剁大门,哭叫:“你们害死我爹爹,又害死我妈妈,我……我要杀光了你温家全家。”纵身跃起,跳上了墙头。

  袁承志也跃上墙头,轻轻握住她左臂,低声道:“青弟,他们果然狠毒。不过,终究是你的外公。”

  青青一阵气苦,身子一晃,摔了下来。袁承志忙伸臂挽住她腰,却见她已昏晕过去,大惊之下,连叫:“青弟,青弟!”

  黄真道:“不要紧,只是伤心过度。”取出一块艾绒,用火折点着了,在青青鼻下熏得片刻,她打了一个喷嚏,悠悠醒来,呆呆瞧着母亲尸身,一言不发。

  袁承志问道:“青弟,你怎么了?”她只是不答。袁承志垂泪道:“你跟我们去吧,这里不能住了。”青青呆呆的点了点头。袁承志抱起温仪尸身,五人一齐离了温家大屋。

  袁承志走出数十步,回头一望,但见屋前广场上满地白米,都是适才发米时掉下来的,数十头麻雀跳跃啄食。此时红日当空,浓荫匝地,温家大屋却紧闭了大门,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屋内便如空无一人。

  黄真对崔希敏道:“这五十两银子,拿去给咱们借宿的农家,叫他们连夜搬家。”崔希敏接了,瞪着眼问师父道:“干么要连夜搬家呀?”黄真道:“石梁派的人对咱们无可奈何,自然会迁怒于别人,定会去向那家农家为难。你想那几个庄稼人,能破得了五行阵吗?”崔希敏点头道:“那可破不了!”飞奔着去了。

  四人等他回来,绕小路离开石梁镇,行了十多里,见路边有座破庙。黄真道:“进去歇歇吧。庙破菩萨烂,旁人不会疑心咱们顺手牵羊、偷鸡摸狗。”崔希敏道:“那当然!”

  走进庙中,在殿上坐了。黄真道:“这位太太的遗体怎么办?是就地安葬呢,还是到城里入殓?”袁承志皱眉不语。黄真道:“如到城里找灵柩入殓,她是因刀伤致死,官府查问起来,咱们虽然不怕,总是麻烦。”言下意思是就在此葬了。

  青青哭道:“不成,妈妈说过的,她要和爸爸葬在一起。”

  黄真道:“令尊遗体葬在甚么地方?”青青说不上来,望着袁承志。袁承志道:“在咱们华山!”四人听了都感诧异。

  袁承志又道:“她父亲便是金蛇郎君夏前辈。”

  黄真年纪与夏雪宜相仿,但夏雪宜少年成名,黄真初出道时,金蛇郎君的威名早已震动武林,一听之下,登时肃然动容,微一沉吟,说道:“我有个主意,姑娘莫怪。”青青道:“老伯请说。”

  黄真指着袁承志道:“他是我师弟,你叫我老伯不敢当,还是称大哥吧。”崔希敏向青青直瞪眼,心想:“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又得叫你这小妞儿作姑姑?”青青向袁承志望了一眼,竟然改了称呼,道:“黄大哥的话,小妹自当遵依。”崔希敏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这小妞居然老实不客气的叫起黄大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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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真怎想得到这浑小子肚里在转这许多念头,对青青道:“令堂遗志是要与令尊合葬,咱们总要完成她这番心愿才好。

  但不说此处到华山千里迢迢,灵柩难运,就算灵柩到了华山脚下,也运不上去。”青青道:“怎么?”袁承志道:“华山山峰险峻之极,武功稍差一些的就上不了。运灵柩上去是决计不成的。”黄真道:“另外有个法子,是将令尊的遗骨接下来合葬。不过令尊遗体已经安居吉穴,再去惊动,似乎也不很妥当。”

  青青见他说得在理,十分着急,哭道:“那怎么办呢?”黄真道:“我意思是把令堂遗体在这里火化了,然后将骨灰送上峰去安葬。”说到这件事,他可一本正经,再不胡言乱语了。

  青青虽然下愿,但除此之外也无别法,只得含泪点头。

  当下众人收集柴草,把温仪的尸体烧化了。青青自幼在温家颇遭白眼,虽然温正等几个表兄见她美貌,讨好于她,却也全是心存歹念,只有母亲一人才真心爱她,这时见至爱之人在火光中渐渐消失,不禁伏地大哭。

  袁承志在破庙中找了一个瓦罐,等火熄尸销,将骨灰捡入罐中,拜了两拜,暗暗祷祝:“伯母在天之灵尽管放心,小侄定将伯母骨灰送到华山绝顶安葬,决不敢有负重托。”

  黄真见此事已毕,对袁承志道:“我们要将黄金送到江西九江去。闯王派了许多兄弟在江南浙赣一带联络,以待中原大举之时,南方也竖义旗响应,人多事繁,在在需钱。袁师弟夺还黄金,功劳真是不小。”

  青青道:“小妹不知这批金子如此事关重大,要不是两位大哥到来,可坏了闯王大事。”崔希敏道:“也要你知道才好。”

  青青在口头上素不让人,说道:“此后如不是黄大哥亲自护送,多半路上还要出乱子。”崔希敏急道:“甚……甚么?你又要来抢吗?”

  黄真眼睛一横,不许他多言,说道:“袁师弟与温姑娘如没甚么事,大家同去九江如何?”袁承志道:“小弟想念师父,想到南京去拜见他老人家,还想见见崔叔叔。大师哥以为怎样?”黄真点头道:“师父身边正感人手不足,他老人家也想念你得很。师弟,你这一次在石梁开张大发,赚了个满堂红。

  今后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盼你诸事顺遂,大吉大利,生意兴隆,一本万利。”袁承志肃然道:“还请大师哥多多教诲。”

  黄真笑道:“我不跟你来这套,咱们就此别过。夏姑娘,你以后顺手发财,可得认明人家招牌字号呀。”站起来一拱手,转头就走。崔希敏也向师叔拜别。

  小慧对袁承志道:“承志大哥,你多多保重。”袁承志点头道:“见到安婶婶时,说我很记挂她。”小慧道:“妈知道你长得这样高了,一定很喜欢。我去啦!”行礼告别,追上黄真和崔希敏,向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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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面走,一面转头挥手。袁承志也不停挥手招呼,直至三人在山边转弯,不见背影,这才停手。


 


第八回 易寒强敌胆 难解女儿心

  青青哼了一声,道:“干么不追上去再挥手?”袁承志一怔,不知他这话是甚么意思。青青怒道:“这般恋恋不舍,又怎不跟她一起去?”袁承志才明白她原来生的是这个气,说道:“我小时候遇到危难,承她妈妈相救,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玩的。”

  青青更加气了,拿了一块石头,在石阶上乱砸,只打得火星直进,冷冷的道:“那就叫做青梅竹马了。”又道:“你要破五行阵,干么不用旁的兵刃,定要用她头上的玉簪?难道我就没簪子吗?”说着拔下自己头上玉簪,折成两段,摔在地下,踹了几脚。

  袁承志觉得她在无理取闹,只好不作声。青青怒道:“你和她这么有说有笑的,见了我就闷闷不乐。”袁承志道:“我几时闷闷不乐了?”青青道:“人家的妈妈好,在你小时候救你疼你,我可是个没妈妈的人。”说到母亲,又垂下泪来。

  袁承志急道:“你别尽发脾气啦。咱们好好商量一下,以后怎样?”青青听到“以后怎样”四字,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道:“商量甚么?你去追你那小慧妹妹去。我这苦命人,在天涯海角飘泊罢啦。”袁承志心中盘算,如何安置这位大姑娘,确是一件难事。

  青青见他不语,站起来捧了盛着母亲骨灰的瓦耀,掉头就走。袁承志忙问:“你去哪里?”青青道:“你理我呢?”径向北行。袁承志无奈,只得紧跟在后面。一路上青青始终不跟他交谈,袁承志逗她说话,总是不答。

  到了金华,两人入客店投宿。青青上街买了套男人衣巾,又改穿男装。袁承志知她仓卒离家,身边没带甚么钱,乘她外出时在她衣囊中放了两锭银子。青青回来后,撅起了嘴,将银子送回他房中。

  这天晚上她出去做案,在一家富户盗了五百多两银子。第二天金华城里便轰传起来。

  袁承志料知是她干的事,不禁暗皱眉头,真不懂得她为甚么莫名其妙的忽然大发脾气?如何对付实是一窍不通。软言相求吧?实在放不下脸来;弃之不理吧?又觉让她一个少女孤身独闯江湖,未免心有不忍。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两人离了金华,向义乌行去。青青沉着脸在前,袁承志跟在后面。

  行了三十多里,忽然天边乌云密布,两人忙加紧脚步,行不到五里,大雨已倾盆而下。袁承志带着雨伞,青青却嫌雨伞累赘没带。她展开轻功向前急奔,附近却没人家,也无庙宇凉亭。袁承志脚下加快,抢到她前面,递伞给她。青青伸手把伞一推。袁承志道:“青弟,咱们是结义兄弟,说是同生共死,祸福与共。怎么你到这时候还在生哥哥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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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青听他这么说,气色稍和,道:“你要我不生气,那也容易,只消依我一件事。”袁承志道:“你说吧,别说一件,十件也依了。”青青道:“好,你听着。从今而后,你不能再见那个安姑娘和她母亲。如你答允了,我马上向你赔不是。”说着嫣然一笑。

  袁承志好生为难,心想安家母女对己有恩,将来终须设法报答,无缘无故的避不见面,那成甚么话?这件事可不能轻易答允,不由得颇为踌躇。

  青青俏脸一板,怒道:“我原知你舍不得你那小慧妹妹。”

  转过身来,向前狂奔。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青青充耳不闻,转了几个弯,见路中有座凉亭,便直窜进去。

  袁承志奔进凉亭,见她已然全身湿透。其时天气正热,衣衫单薄,雨水浸湿后甚是不雅,青青又羞又急,伏在凉亭栏杆上哭了出来,叫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袁承志心想:“这倒奇了,我几时欺侮过你了?”当下也不分辩,解下长衫,给她披在身上。他有伞遮雨,衣衫未湿。

  寻思:“到底她要甚么?心里在想甚么?我可一点也不懂。小慧妹妹又没得罪她,为甚么要我今后不可和她再见?难道为了小慧妹妹向她索讨金子,因而害死她妈妈?这可也不能怪小慧啊。”他将吕七先生、温氏五老这些强敌杀得大败亏输,心惊胆寒,也不算是何等难事,可是青青这位大姑娘忽喜忽嗔,忽哭忽笑,实令他搔头摸腮,越想越是胡涂。

  青青想起母亲惨死,索性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袁承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雨渐渐停了,青青却仍是哭个不休。她偷眼向袁承志一望,见他也正望着自己,忙转过眼光,继续大哭。袁承志也横了心,心想:“看你有多少眼泪!”

  正自僵持不决,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个青年农夫扶着一个老妇走进亭来。老妇身上有病,哼个不停。那农夫是他儿子,不住温言安慰。青青见有人来,也就收泪不哭了。

  袁承志心念一动:“我试试这法儿看。”过不多时,这对农家母子出亭去了。青青见雨已停,正要上道,袁承志忽然“哎唷,哎唷”的叫了起来。

  青青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见他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下,忙走过去看。袁承志运起混元功,额上登时黄豆般的汗珠直淌下来。青青慌了,连问:“怎么了?肚子痛么?”袁承志心想:“装假索性装到底!”运气闭住了手上穴道。青青一摸他手,只觉一阵冰冷,更是慌了手脚,忙道:“你怎么了?怎么了?”袁承志大声呻吟,只是不答。青青急得又哭了起来。

  袁承志呻吟道:“青弟,我……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你莫理我。你你……自己去吧。”青青急道:“怎么好端端的生起病来?”袁承志有气无力的道:“我从小有一个病……受不得气……要是人家发我脾气,我心里一急,立刻会心痛肚痛,哎唷,哎唷,痛死啦!昨天跟你的五位爷爷相斗,又使力厉害了,我……我……”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2-8-11 16:38:08

  青青惊惶之下,双手搂住了他,给他胸口揉搓。袁承志被她抱住,很是不好意思。青青哭道:“承志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啦。”袁承志心想:“我若不继续装假,不免给她当作了轻薄之人。”此时骑虎难下,只得垂下了头,呻吟道:“我是活不成啦,我死之后,你给我葬了,去告诉我大师哥一声。”他越装越象,肚里却在暗暗好笑。

  青青哭道:“你不能死,你不知道,我生气是假的,我是故意气你的,我心里……心里很是喜欢你呀。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起死!”

  袁承志心头一惊:“原来她是爱着我。”他生平第一次领略少女的温柔,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又是甜蜜,又是羞愧,怔怔的不语。

  青青只道他真的要死了,紧紧的抱住他,叫道:“大哥,大哥,你不能死呀。”袁承志只觉她吹气如兰,软绵绵的身体偎依着自己,不禁一阵神魂颠倒。青青又道:“我生气是假的,你别当真。”袁承志哈哈一笑,说道:“我生病也是假的呀,你别当真!”

  青青一呆,忽地跳起,劈脸重重一个耳光,啪的一声大响,只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青青掩脸就走。袁承志愕然不解:“刚才还说很喜欢我,没有我就活不成,怎么忽然之间又翻脸打人?”他不解青青的心事,只得跟在后面。青青一番惊惶,一番喜慰,早将对安小慧的疑忌之心抛在一旁,见袁承志左边脸上红红的印着自己五个手指印,不禁有些歉然,也不禁有些得意,想到终于泄露了自己心事,又感羞愧难当。

  两人都是心中有愧,一路上再不说话,有时目光相触,均是脸上一红,立即同时转头回避。心中却均是甜甜的,这数十里路,便如是飘飘荡荡的在云端行走一般。

  这天傍晚到了义乌,青青找到一家客店投宿。袁承志跟着进店。

  青青横他一眼,说道:“死皮赖活的跟着人家,真讨厌。”

  袁承志摸着脸颊,笑道:“我肚痛是假,这里痛却是真的。”青青一笑,道:“你要是气不过,就打还我一记吧。”

  两人于是和好如初,晚饭后闲谈一会,两人分房睡了。青青见他于自己吐露真情之后,仍是温文守礼,不再提起那事,倒免了自己尴尬狼狈,可是忍不住又想:“我说了喜欢他,他却又怎地不跟我说?”这一晚翻来覆去,又怎睡得安稳?

  次日起身上道,青青问起他如何见到她爹爹的遗骨。袁承志于是详细说了猩猩怎样发现洞穴,他怎样进洞见到骷髅、怎样掘到铁盒,怎样发现图谱等情,又讲到张春九和那秃头夜中前来偷袭、反而遭殃的事。

  青青只听得毛骨悚然,说道:“张春九是我四爷爷的徒弟,最是奸恶不过。那秃头是二爷爷的徒弟。我五个爷爷每年正月十六,总是派了几批子侄徒弟出去寻找甚么。到底寻甚么人,还是找甚么东西,大家鬼鬼祟祟的,可从来不跟我说。不过每个人回来,全都垂头丧气的,定是甚么也找不到。现下想来,自然是在找我爹爹的下落了。”过了一会,又道:“我爹爹死了之后还能用计杀敌,真是了不起。”言下赞叹不已,又道:“要是爹爹活着,见到你把温家那些坏人打得这般狼狈,定是高兴得很……喂,妈妈是亲眼见到的,她定会告诉爹爹……你再把爹爹的笔迹给我瞧瞧。”袁承志取出那幅图来,递给她道:“这是你爹爹的东西,该当归你。”青青瞧着父亲的字迹,又是伤心,又是欢喜。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2-8-11 16:38:09

  这天来到松江,青青忽道:“大哥,到了南京,见过你师父后,咱们就去把宝贝起出来。”袁承志奇道:“甚么宝贝?”

  青青道:“爹爹这张图不是叫做‘重宝之图’么?他说得宝之人要酬我妈妈黄金十万两,妈妈又说这是皇宫内库中的物事,其中不知有多少金银珠宝。”袁承志沉吟道:“话是不错,可是咱们办正事要紧。”他一心记挂的,只是会见师父之后去报父仇。青青道:“按图寻宝,也不见得会耽搁多少时候。”

  袁承志神色不悦,说道:“咱俩拿到这许多金银珠宝,又有甚么用?青弟,我劝你总要规规矩矩的做人,别这么贪财才好。”只说得青青撅起了小嘴,赌气不吃晚饭。

  次日上路,青青道:“我不过拿了闯王二千两黄金,他们就急得甚么似的,要你大师兄亲自出马来取回去。闯王干么这样小家气啊?”袁承志道:“闯王哪里小家气了?我见过他的。他待人最是仗义疏财,他为天下老百姓解除疾苦,自己节俭得很,当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杰。这二千两黄金他有正用,自然不能轻易失去。”青青道:“是呀,要是咱们给闯王献上黄金二十万两,甚至二百万两、三百万两,你说这件事好不好呢?”

  这一言提醒,只喜得袁承志抓住了她手,道:“青弟,我真胡涂啦,多亏你说。”青青把手一甩。道:“我也不要你见情,以后少骂人家就是啦。”袁承志陪笑道:“要是我们找到这批金珠宝贝,献给闯王,可不知能救得多少受苦百姓的性命。”

  两人坐在路边,取出图来细看,见图中心处有个红圈,圈旁注着“魏国公府”四字。

  两人又细看了一会。袁承志道:“宝藏是在魏国公府的一间偏房底下。”青青道:“咱们到南京后,只消寻到魏国公府,就有法子。魏国公是大将军徐达的封号,他是本朝第一大功臣,府第定然极大,易找得很。”

  袁承志摇摇头道:“大将军的府第非同小可,防守定严,就算混得进去,要这么大举挖掘,实在也为难得紧。”青青道:“现下凭空猜测,也是无用,到了南京再相机行事吧。”

  路上数日,到了南京。那金陵石头城是天下第一大城,乃太祖当年开国建都之地,千门万户,五方辐辏,朱雀桥畔箫鼓,乌衣巷口绮罗,虽逢乱世,却是不减昔年侈靡。

  两人投店后,袁承志便依着大师哥所说地址去见师父。一问之下,却知穆人清往安庆府去了,至于到了安庆府何处,在南京联络传讯之人也不知情。袁承志郁郁不乐,青青拉他出去游玩,也是全无心绪,只是坐在客店中发闷。

  青青把店伙叫来,询问魏国公府的所在。那店伙茫然不知,说南京哪里有甚么魏国公府。青青恼了,说道:“魏国公是本朝第一大功臣,怎会没国公府?”店伙道:“要是有,相公自己去找吧。小人生在南京,长在南京,在南京住了四十多年,可就是没听见过。”青青怪他顶撞,伸手要打,给袁承志拦住。那店伙唠唠叨叨的去了。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2-8-11 16:38:10

  两人在南京寻访了七八天,没找到丝毫线索。袁承志便要去安庆府寻师,青青说既然到了南京,总得查个水落石出才罢。两人又探问了五六日。有人说徐大将军的后人在永乐皇帝时改封定国公,听说现今是在北京。有人说:大将军逝世后追赠中山王,南京锺山有中山王墓,两位要不要去瞧瞧?

  又有人说,南京守备国公爷倒是姓徐,但他住在守备府,却不知魏国公府在哪里。两人去守备府察看,却见跟地图上所绘全然不对。

  这一晚两人雇了艘河船,在秦淮河中游河解闷。袁承志道:“你爹爹何等英雄,他得了这张地图却找不到宝藏,可见这回事本来是很渺茫的。”青青道:“我爹爹明明这样写着,哪会有错?又不是一两金子、二两银子的事,当然不会轻轻易易就能得到。”袁承志道:“再找一天,要是仍无端倪,咱们可得走了。”青青道:“再找三天!”袁承志笑道:“好,依你,三天就三天。你道我不想找到宝藏么?”

  河中笛歌处处,桨声轻柔,灯影朦胧,似乎风中水里都有脂粉香气,这般旖旎风光袁承志固是从所未历,青青僻处浙东,却也没见过这等烟水风华的气象。她喝了几杯酒,脸上酡红,听得邻船上传来阵阵歌声,盈盈笑语,不禁有微醺之意,笑道:“大哥,咱们叫两个姐儿来唱曲陪酒好吗?”袁承志登时满脸通红,说道:“你喝醉了么?这么胡闹!”

  游船上的船夫接口道:“到秦淮河来玩的相公,哪一个不叫姐儿陪酒?两位相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去叫来。”袁承志双手乱摇,连叫:“不要,不要!”

  青青笑问船夫:“河上哪几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讲到名头,像卞玉京啦,柳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哪一位都是才貌双全,又会做诗,又会唱曲的美貌姑娘。”青青道:“那么你把甚么柳如是、董小宛给我们叫两个来吧。”船夫伸了舌头,笑道:“你这位相公定是初来南京。”青青道:“怎么?”船夫道:“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不是王孙公子,就是出名的读书人。寻常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银山抬去,要见她们一面,也未必见得着呢,又怎随便叫得来?”青青啐道:“一个妓女也有这么大的势派?”

  船夫道:“秦淮河里有的是好姑娘,小的给两位相公叫两个来吧。”袁承志道:“咱们要回去啦,改天再说吧。”青青笑道:“我可还没玩够!”对船夫道:“你叫吧!”

  那船夫巴不得有这么一句话,放开喉咙喊了几声。不多一刻,一艘花舫从河边转出,两名歌女从跳板上过来,向袁承志与青青福了两福。袁承志起身回礼,神色尴尬。青青却大模大样的端坐不动,只微微点了点头,见袁承志一副狼狈模样,心中暗暗好笑,又想:“他原是个老实头,就算心里对我好,料他也说不出口。”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2-8-11 16:38:11

  那两名歌女姿色平庸。一个拿起箫来,吹了个“折桂令”的牌子,倒也悠扬动听。

  另一个歌女对青青道:“相公,我两人合唱个‘挂枝儿’给你听,好不好?”青青笑道:“好啊。”那歌女弹起琵琶,唱的是男子腔调,唱道:“我教你叫我,你只是不应,不等我说就叫我才是真情。

  要你叫声‘亲哥哥’,推甚么脸红羞人?你口儿里不肯叫,想是心里儿不疼。你若疼我是真心也,为何开口难得紧?”

  袁承志听到这里,想起自己平时常叫“青弟”,可是她从来就不叫自己一声“哥哥”,只是叫“承志大哥”,要不然便叫“大哥”,不由得向青青瞧去。只见她脸上晕红,也正向自己瞧来,两人目光相触,都感不好意思,同时转开了头,只听那歌女又唱道:“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声无福的也自难消。你心不顺,怎肯便把我来叫?叫的这声音儿娇,听的往心窝里烧。就是假意儿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另一个歌女以女子腔调接着唱道:“俏冤家,但见我就要我叫,一会儿不叫你,你就心焦。

  我疼你哪在乎叫与不叫。叫是口中欢,疼是心想着。我若疼你是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

  歌声娇媚,袁承志和青青听了,都不由得心神荡漾。只听那唱男腔的歌女唱道:“我只盼,但见你就听你叫,你却是怕听见的向旁人学。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着头儿笑,一面低低叫,一面把人瞧。叫得虽然艰难也,心意儿其实好。”

  两人最后合唱:“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琵琶玎玎琤琤,轻柔流荡,一声声挑人心弦,衬着曲词,当真如蜜糖里调油、胭脂中掺粉,又甜又腻,又香又娇。

  袁承志一生与刀剑为伍,识得青青之前,结交的都是豪爽男儿,哪想得到单是叫这么一声,其中便有这许多讲究,想到曲中缠绵之意,绸缪之情,不禁心中怦怦作跳。

  青青眼皮低垂,从那歌女手中接过箫来,拿手帕醮了酒,在吹口处擦干净了,接嘴吐气,吹了起来。袁承志当日在石梁玫瑰坡上曾听她吹箫,这时河上波光月影,酒浓脂香,又是一番光景,箫声婉转清扬,吹的正是那“挂枝儿”曲调,想到“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那两句,灯下见到青青的丽色,不觉心神俱醉。

  袁承志听得出神,没发觉一艘大花舫已靠到船边,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叫道:“好箫,好箫!”接着三个人跨上船来。青青见有人打扰,心头恚怒,放下箫管,侧目斜视。见上来三人中前面一人摇着折扇,满身锦绣,三十来岁年纪,生得细眉细眼,皮肉比之那两个歌女还白了三分。后面跟着两个家丁,提着的灯笼上面写着“总督府”三个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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