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迷可可 发表于 2012-8-10 23:29:33

  戚芳使一招“俯听文惊风,连山石布逃”,圈剑来挡,但他的剑招纯系自发,不依师授规范,戚芳这一招花式巧妙的剑法反而挡架不住。他一剑刺去,直指师妹的肩头。正收势不及之际,师父戚长发从旁跃出,手中拿着一根木柴,拍的一声,将他手中长剑击落了。他和戚芳都吓得脸色大变。戚长发将他狠狠责骂了一顿,说他乱刺乱劈,不依师父所教的方法使剑,太不成话。

  当时他也曾想到:“我不依规矩使剑,怎么反而胜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随即明白:“自然因为师妹的剑术还没练得到家,要是遇上了真正好手,我这般胡砍乱劈当然非输不可。”他当时又怎想得到:自己随手刺出去的剑招,其实比师父所教希奇古怪、花巧百端的剑法实用得多。

  现下想来,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是清清楚楚的看了出来:万震山和言达平两人所使的剑术之中,有许多是全然无用的花招,而万震山教给弟子的剑法,戚长发教给他和戚芳的剑法,其中无用的花招更多。不用说,师祖梅念笙早瞧出三个徒儿心术不正,在传授之时故意引他们走上了剑术的歪路,而万震山和戚长发在教徒儿之时,或有意或无意的,引他们在歪路上走得更远。

  临敌之时使一招不管用的剑法,不只是“无用”而已,那是虚耗了机会,让敌人抢到上风,便是将性命交在敌人手里。为什么师祖、师父、师伯都这么狠毒?都这么的阴险?

  “他们会和自己的儿子、女儿有仇么?故意要坑害自己的徒弟么?那决计不会。必定另外有更重大的原因,一定有要紧之极的图谋。难道是为了那本‘连城剑谱’?”

  “应该是的吧?万师伯和言师伯为了这剑谱,可以杀死自己的师父,现在又在拚命想杀死对方。”

  不错,他们在拚命想杀对方。土坑中的争斗越来越紧迫。万震山和言达平二人的剑法难分高下,但万门众弟子在旁相助,究竟令言达平大为分心。斗到分际,孙均一剑刺向言达平后心,言达平回剑一挡,剑锋顺势掠下。孙均一声“啊哟!”虎口受伤,跟着当的一声,长剑落地。便在这时,万震山已乘隙削出一剑,在言达平右臂上割了长长一道口子。

  言达平吃痛,急忙剑交左手,但左手使剑究竟甚是不惯,右臂上的伤势也着实不轻,鲜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污。七八招拆将下来,左肩上又中了一剑。

  众乡民见状,都是吓得脸上变色,窃窃私议,只想逃出屋去,却是谁也不敢动弹。

  万震山决意今日将这师弟杀了,一剑剑出手,更是狠辣,嗤的一声响,言达平右胸又中一剑。

  眼看数招之间,言达平便要死于师兄剑底,他咬着牙齿浴血苦斗,不出半句求饶的言语。他和这师兄同门十余年,离了师门之后,又明争暗斗了十余年,对他为人知之极深,出言相求只有徒遭羞辱,绝无用处。

书迷可可 发表于 2012-8-10 23:29:34

  狄云心想:“当年在荆州之时,言师伯以一只饭碗助我打退大盗吕通,又教了我三招剑法,使我不受万门诸弟子的欺侮,虽然他多半别有用意,但我总是受过他的恩惠,决不能让他死于非命。”当下假装不住发抖,提起手中铁铲在地下铲满了泥土。

  只见万震山又挺剑向言达平小腹上刺去,言达平身子摇晃,已闪避不开。狄云手中铁铲轻轻一抖,一铲黄泥便向万震山飞了过去。泥上所带的内劲着实不小,万震山被这股劲力一撞,登时立足不住,腾的一下,向后便摔了出去。

  众人出其不意,谁也不知泥土从何处飞来。狄云几铲泥土跟着迅速掷出,都是掷向点在壁上的松明和油灯,大厅中立时黑漆一团,众人都惊叫起来。狄云纵身而前,一把抱起言达平便冲了出去。

  狄云一到屋外,便将言达平负在背上,往后山疾驰。

  他于这一带的地势十分熟悉,尽往荒僻难行的高山上攀行。言达平伏在他背上,只觉耳畔生风,犹似腾云驾雾一般,恍如梦中,真不信世间竟有这等武功高强之人。

  狄云负着言达平,攀上了这一带最高的一座山峰。山峰陡峭险峻,狄云也从未上来过。他曾和戚芳仰望这座云围雾绕的山峰,商量说山上有没有妖怪神仙。戚芳道:“哪一日你待我不好了,我便爬上山去,永远不下来了。”狄云说:“好,我也永远不下来。”戚芳笑道:“空心菜!你肯陪着我永远不下来,我也不用上去啦!”

  当时狄云只是嘻嘻傻笑,此刻却想:“我永远愿意陪着你,你却不要我陪。”

  他将言达平放下地来,问道:“你有金创药么?”言达平扑翻身躯便拜,道:“恩公尊姓大名?言达平今日得蒙相救,大恩不知如何报答才是。”狄云不能受师伯这个礼,忙跪下还礼,说道:“前辈不必多礼,折杀小人了。小人是无名之辈,一些小事,说什么报答不报答?”言达平坚欲请教,狄云不会捏造假名,只是不说。

  言达平见他不肯说,只得罢了,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来,敷上了伤口,抚摸三处伤口,兀自心惊:“他再迟得片刻出手,我这时已不在人世了。”

  狄云道:“在下心中有几件疑难,要请问前辈。”言达平忙道:“恩公再也休提前辈两字。有何询问,言达平自当竭诚奉告,不敢有分毫隐瞒。”狄云道:“那再好不过了。请问前辈,这座大屋,是你所造的么?”言达平道:“是的。”狄云又问:“前辈雇人挖掘,当然是找那‘连城剑谱’了,不知可找到了没有?”

  言达平心中一凛:“我道他为什么好心救我,却原来也是为了那本‘连城剑谱’。”说道:“我花了无数心血,至今未曾得到半点端倪。恩公明鉴,小人实是不敢相瞒。倘若言达平已经得到,立即便双手献上,姓言的性命是恩公所救,岂敢爱惜这身外之物?”

书迷可可 发表于 2012-8-10 23:29:35

  狄云连连摇手,道:“我不是要剑谱。不瞒前辈说,在下武功虽然平平,但相信这什么‘连城剑谱’,对在下的功夫也未必有什么好处。”言达平道:“是,是!恩公武功出神入化,已是当世无敌,那‘连城剑谱’也不过是一套剑法的图谱。小人师兄弟只因这是本门的功夫,才十分重视,在外人看来,那也是不足一哂的了。”

  狄云听出他言不由衷,当下也不点破,又问:“听说那大屋的所在,本来是你师弟戚老前辈所住的。这位戚前辈外号叫作‘铁锁横江’,那是什么意思?”他自幼跟师父长大,见师父实是个忠厚老实的乡下人,但丁典却说他十分工于心计,是以要再问一问,到底丁典的话是否传闻有误。

  言达平道:“我师弟戚长发外号叫作‘铁锁横江’,那是人家说他计谋多端,对付人很辣手,就象是一条大铁链锁住了江面,叫江中船只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的意思。”

  狄云心中一阵难过,暗道:“丁大哥的话没错,我师父竟是这样的人物,我从小受他的欺骗,他始终不向我显示本来面目。不过,不过他一直待我很好,骗了我也没有什么。”心中仍是存着一线希望,又道:“江湖中这种外号,也未必靠得住,或许是戚师傅的仇人给他取的。你和令师弟同门学艺,自然知道他的性情脾气。到底他的性子如何?”

  言达平叹了口气,道:“非是我要说同门的坏话,恩公既然问起,在下不敢隐瞒半分。我这个戚师弟,样子似乎是头木牛蠢马,心眼儿却再也灵巧不过。否则那本‘连城剑谱’,怎么会给他得了去呢?”

  狄云点了点头,隔了半晌,才道:“你怎知那‘连城剑谱’确是在他手中?你亲眼瞧见了么?”

  言达平道:“虽不是亲眼瞧见,但小人仔细琢磨,一定是他拿去的。”

  狄云道:“我听人说,你常爱扮作乞丐,是不是?”言达平又是一惊:“这人好厉害,居然连这件事也知道了。”便道:“恩公信讯灵通,在下的作为,什么都瞒不过你。初时在下料得这本‘连城剑谱’不是在万师哥手中,便是在戚师弟手中,因此便乔装改扮,易容为丐,在湘西鄂西来往探听动静。”狄云道:“为什么你料定是在他二人手中?”言达平道:“我恩师临死之时,将这剑谱交给我师兄弟三人……”

  狄云想起丁典所说,那天夜里长江畔万、言、戚三人合力谋杀师父梅念笙之事,哼了一声,道:“是他亲手交给你们的吗?恐怕……恐怕……不见得吧?他是好好死的吗?”

  言达平一跃而起,指着他道:“你……你是……丁……丁典……丁大爷?”丁典安葬梅念笙的讯息后来终于泄露,是以言达平听得他揭露自己弑师的大罪,便猜想他是丁典。

书迷可可 发表于 2012-8-10 23:29:36

  狄云淡淡道:“我不是丁典。丁大哥嫉恶如仇。他……他亲眼见到你们师兄弟三人合力杀死师父,倘若我是丁大哥,今日就不会救你,让你死在万……万震山的剑下。”

  言达平惊疑不定,道:“那么你是谁?”狄云道:“你不用管我是谁。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合力杀了师父之后,抢得‘连城剑谱’,后来怎样?”言达平颤声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何必再来问我?”狄云道:“有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我不知。请你老老实实说吧。若有假话,我总会查察得出。”

  言达平又惊又怕,说道:“我如何敢欺骗恩公?我师兄弟三人拿到‘连城剑谱’之后,一查之下,发觉只有剑谱,没有剑诀,仍是无用,便跟着去追查剑诀……”狄云心道:“丁大哥言道,这剑诀和一个大宝藏有关。现下梅念笙、凌小姐、丁大哥都已逝世,世上已无人知道剑诀,你们兀自在作梦。”只听言达平继续说道:“我们三个人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每天晚上都在一间房睡,这本剑谱,便锁在一只铁盒之中。我们把铁盒锁上的钥匙投入了大江,铁盒放在房中桌子的抽屉里,铁盒上又连着三根小铁链,分系在三人的手上,只要有谁一动,其余二人便惊觉了。”

  狄云叹了口气,道:“这可防备得周密得很。”言达平道:“哪知道还是出了乱子。”狄云问道:“又出了什么乱子?”言达平道:“这一晚我们师兄弟三人在房中睡了一夜,次日清晨,万震山忽然大叫:‘剑谱呢?剑谱呢?’我一惊跳起,只见放铁盒的抽屉拉开了没关上,铁盒的盖子也打开了,盒中的剑谱已不翼而飞。我们三人大惊之下,拚命的追寻,却哪里还寻得着?这件事太也奇怪,房中的门窗仍是在内由铁扣扣着,好端端的没动,因此剑谱定非外人盗去,不是万师哥,便是戚师弟下的手了。”

  狄云道:“果然如此,何不黑夜中开了门窗,装作是外人下的手?”言达平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三人的手腕都是用铁链连着的。悄悄起身去开抽屉,开铁盒,那是可以的,要走远去开门窗,铁链就不够长了。”狄云道:“原来如此。那你们怎么办?”

  言达平道:“剑谱得来不易,我们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三个人你怪我,我怪你,大吵了一场,但谁也说不出什么证据,只好分道扬镳……”

  狄云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倒要请教。你们师父既有这样一本剑谱,迟早总会传给你们,难道他要带到棺材里去不成?何以定要下此毒手?何以要杀了师父来抢这剑谱?”

  言达平道:“我师父,我师父,唉,他……他是老胡涂了,他认定我们师兄弟三人心术不正,始终不传我们这剑谱上的剑法,眼看他是在另行物色传人,甚至于要将本门武功尽数传于外人。我们三人忍无可忍,迫于无奈,这才……这才下手。”

书迷可可 发表于 2012-8-10 23:29:37

  狄云道:“原来如此。你后来又怎断定剑谱是在你戚师弟手中?”

  言达平道:“我本来疑心是万震山盗的,他首先出声大叫,贼喊捉贼,最是可疑。我暗中跟踪他,跟得不久,便知不是他。因为他在跟踪戚师弟。剑谱倘若是万震山这厮拿去的,他不会去跟踪别人,定是立即躲到穷乡僻壤,或是什么深山荒谷中去练了。可是我每次在暗中见到他,总是见他咬牙切齿,神色十分焦躁痛恨,于是我改而去跟踪戚长发。”

  狄云道:“可寻到什么线索?”言达平摇头道:“这戚长发城府太深,没半点形迹露了出来。我曾偷看他教徒儿和女儿练剑,他故意装傻,将出自唐诗的剑招名称改得狗屁不通,当真要笑掉旁人大牙。不过他越是做作,我越知道他路道不对。我一直钉了他三年,他始终没显出半分破绽。当他出外之时,我曾数次潜入他家中细细搜寻,可是别说没连城剑谱,连寻常书本子也没一本。嘿,嘿!这位师弟,当真是好心计,好本事!”

  狄云道:“后来怎样?”

  言达平道:“后来嘛,万震山忽然要做寿,派了个弟子来请戚长发到荆州去吃寿酒。当然哪,做寿是假,查探师弟的虚实是真。戚长发带了女儿,还有一个傻头傻脑的弟子叫什么狄云的一块儿去。酒筵之间,这狄云和万家八个弟子打了起来,露出了三招精妙的剑术,引起了万震山的疑心……恩公,你说什么?”狄云凄然摇了摇头。言达平续道:“于是万震山将戚长发请到书房中去谈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翻了脸。戚长发出手将万震山刺伤,从此不知所踪。奇怪,真奇怪,真奇怪之极了。”

  狄云道:“什么奇怪?”言达平道:“戚长发从此便无影无踪,不知躲到了何处。戚长发去荆州之时,决不会将盗来的剑谱随身携带,定是埋藏在这里一处极隐蔽的地方。我本来料想他刺伤万震山后,一定连夜赶回此间,取了剑谱再行远走高飞,是以一发生事故,我立即备下了快马,抢先来到这里等候,瞧他这剑谱放在哪里,以便俟机下手,可是左等右等,他始终没有现身。一过几年,看来他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便老实不客气,在这里搅他个天翻地覆,想要掘那剑谱出来。可是花了无数心血,半点结果也没有。若不是恩公出手,姓言的今日连性命也送在这里了。嘿,嘿,我那万师哥可当真辣手!”

  狄云道:“照你看来,你那戚师弟现下到了何处?”

  言达平摇头道:“这个我可真猜想不出了。多半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什么地方一病不起,又说不定遇到什么意外,给豺狼虎豹吃掉了。”

  狄云见他满脸幸灾乐祸的神气,显得十分欢喜,心中大是厌恶,但转念一想,师父音讯全无,多半确已遭了不幸,便站起身来,说道:“多谢你不加隐瞒,在下要告辞了。”

书迷可可 发表于 2012-8-10 23:29:38

  言达平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道:“恩公大恩大德,言达平永不敢忘。”

  狄云道:“这种小事,也不必放在心上。何况……何况你从前……你在这里养伤,那万震山决计找你不到的,尽管放心好了。”

  言达平笑道:“这会儿多半他急得便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也顾不到来找我了。”狄云奇道:“为什么?”言达平微微笑道:“我那毒蝎伤了他儿子的手,必须连续敷药十次,方能除尽毒性。只敷一次,有什么用?”

  狄云微微一惊,道:“那么万圭会性命不保么?”言达平甚是得意,道:“这种花斑毒蝎,当真是非同小可,妙在这万圭不会一时便死,要他呼号呻吟足足一个月,这才了帐。哈哈,妙极,妙极!”

  狄云道:“要一个月才死,那就不要紧了,他去请到良医,总有解毒的法子。”

  言达平道:“恩公有所不知。这种毒蝎是我自己养大的,自幼便喂它服食各种解药,蝎子习于解药的药性,寻常解药用将上去便全无效验,任他医道再高明的医生,也只是用治毒虫的药物去解毒,那有屁用?只有一种独门解药,是这蝎子没服食过的,那才有用,世上除我之外,没第二个知道这解药的配法。哈哈,哈哈!”

  狄云侧目而视,心想:“这个人心肠如此恶毒,真是可怕!下次说不定我会给他的毒蝎螫中。丁大哥常说,在江湖上行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问他拿些解药放在身边,这叫做有备无患。”便道:“你这瓶解药,给了我罢!”

  言达平道:“是,是!”可是并不当即取出,问道:“恩公要这解药,不知有什么用途?”狄云道:“你的毒蝎十分厉害,说不定一个不小心我自己碰到了,身边有一瓶解药,那就放心些了。”言达平脸色尴尬,陪笑道:“恩公于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怎敢加害?恩公这是多疑了。”狄云伸出手去,说道:“备而不用,放在身边,那也不妨。”言达平道:“是,是!”只得取出解药,递了过去。

  狄云下得峰来,又到那座大屋去察看,只见屋中众乡民早已散去,那管家和工头也已不知去向,空空荡荡的再无一人。

  狄云心想:“师父已死,师妹已嫁,这地方我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

  走出大屋,沿着溪边向西北走去。行出数十丈,回头一望,这时东方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照射在屋前的杨树、槐树之上,溪水中泛出点点闪光,这番情景,他从小便看熟了的,不由得又想:“从今而后,这地方我是再也不会来的了。”

  他理一理背上的包裹,寻思:“眼下还有一件心事未了,须得将丁大哥的骨灰,送去和凌小姐遗体合葬,这且去荆州走一遭。万圭这小子害得我好苦,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也不用亲手报仇。言达平说他要呻吟号叫一个月才死,却不知是真是假。倘若他命大,医生给治好了,我还得给他补上一剑,取他狗命。”

书迷可可 发表于 2012-8-10 23:29:39

  自从昨晚见到万震山与言达平斗剑,他才对自己的武功有了信心。


十“唐诗选辑”

  湘西和荆州相隔不远,数日之后,便到了荆州。这一条路,是当年他随同师父和师妹曾经走过的。山川仍然是这样,道路仍然是这样。当年行走之时,路上满是戚芳的笑声。这一次,从麻溪铺到荆州,他没有听到一下笑声。当然有人笑,不过,他没有听见。

  在城外一打听,知道凌退思仍是做着知府。狄云仍是这么满脸污泥,掩住了本来面目,走进城去。

  第一个念头是:“我要亲眼瞧瞧万圭怎样受苦。他的毒伤是不是好了?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经回来,说不定还留在湖南治伤。”

  踱到万家门口,远远望见沈城匆匆从大门中出来,神情显得很是急遽。狄云心想:“沈城既在这里,万圭想来也已回家。一到天黑,我便去探探。”于是走向那个废园。

  废园离万家不远,当日丁典逝世、杀周圻、杀耿天霸、杀马大鸣,都是在这废园之中,此番旧地重来,只见荒草如故,遍地瓦砾如故。他走到那株老梅之旁,抚摸凹凹凸凸的树干,心道:“那一日丁大哥在这株老梅树下逝世,梅树仍是这副模样,半点也没变。丁大哥却已骨化成灰。”

  当下坐在梅树下闭目而睡。睡到二更时分,从怀中取出些干粮来吃了,出了废园,迳向万家而来。绕到万家后门,越墙而入,到了后花园中,不由得心中一阵酸苦:“那日我身受重伤,躲在柴房之中。师妹不助我救我,已算得狠心,却反而去叫丈夫来杀我。”正要举步而前,忽见太湖石旁有三点火光闪动。

  他立即往树后一缩,向火光处望去。凝目间,见三点火光是香炉中三枝点燃了的线香。香炉放在一张小几上,几前有两个人跪着向天磕头,一会儿站起身来。狄云看得分明,一个便是戚芳,另一个是小女孩,她的女儿,也是叫做“空心菜”的。

  只听得戚芳轻轻祷祝:“第一炷香,求天老爷保佑我夫君得脱苦难,解肿去毒,不再受这蝎毒侵害的痛楚。空心菜,你说啊,说求求天菩萨保佑爹爹病好。”小女孩道:“是,妈妈,求求天菩萨保佑,叫爹爹不痛痛了,不叫叫了。”狄云相隔虽然不近,她母女俩的说话却听得清清楚楚,得知万圭中毒后果然仍在受苦,心中既感到幸灾乐祸地喜欢,又恼恨戚芳对丈夫如此情义深重。

  只听戚芳说道:“第二炷香,求天老爷保佑我爹爹平安,无灾无难,早日归来。空心菜,你说请天菩萨保佑外公长命百岁。”小女孩道:“是,外公,你快快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啊?”戚芳道:“求天菩萨保佑。”小女孩道:“天菩萨保佑外公,还要保佑爷爷和爹爹。”她从来没见过戚长发,妈妈要她求祷,她心中记挂的却是自己的祖父和父亲。

书迷可可 发表于 2012-8-10 23:29:40

  戚芳停了片刻,低声道:“这第三炷香,求老天爷保佑他平安,保佑他事事如意,保佑他早娶贤妻,早生贵子……”说到这里,声音不禁哽咽了,伸起衣袖,拭了拭眼泪。小女孩道:“妈妈,你又想起舅舅了。”戚芳道:“你说,求老天爷保佑空心菜舅舅平安……”

  狄云听她祷祝第三炷香时,正自奇怪:“她在替谁祝告?”忽听得她说到“空心菜舅舅”五个字,耳中不由得嗡的一声响,心中只说:“她是在说我?她是在说我?”

  那小女孩道:“妈妈记挂空心菜舅舅,天菩萨保佑舅舅恭喜发财,买个大娃娃给我,他也是空心菜,我也是空心菜。妈妈,这个空心菜舅舅,到哪里去啦?他怎么也还不回来?”戚芳道:“空心菜舅舅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舅舅抛下你妈不理了,妈却天天记着他……”说到这里,抱起女儿,将脸藏在女儿脸前,快步回了进去。

  狄云走到香炉之旁,瞧着那三根闪闪发着微光的香头,不由得痴了。

  他怔怔地站着,三根香烧到了尽头,都化了灰烬,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第二天清晨,狄云从万家后园中出来,在荆州城中茫然乱走,忽然听得呛啷啷、呛啷啷的声音直响,是个走方郎中摇着虎撑在沿街卖药。狄云心中一动,他要亲眼瞧瞧万圭呻吟叫唤的惨状,于是取出十两银子,要将他的衣服、药箱、虎撑一古脑儿都买下来。那郎中很奇怪,这些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最多不过值得三四两银子,便高高兴兴地卖了给他。

  狄云回到废园,换上郎中的衣服,拿些草药捣烂了,将汁液涂在脸上,又在左眼下敷了一大块草药,弄得面目全非,然后摇着虎撑,来到万家门前。

  他将到万家门前,便把虎撑呛啷啷、呛啷啷地摇得大响,待得走近,嘶哑着嗓子叫道:“专医疑难杂症,无名肿毒,毒虫毒蛇咬伤,即刻见功!”

  如此来回走得三遍,只见大门中一人匆匆出来,招手道:“喂,郎中先生,你过来,过来。”狄云认得他是万门弟子,便是当年削去他五根手指的吴坎。但狄云此刻装束面貌与昔年大异,吴坎自是认他不出。狄云生怕他听出自己语音,慢慢踱过去,更加压低嗓子,说道:“这位爷台有何吩咐,可是身上生了什么疑难杂症、无名肿毒?”

  吴坎“呸”的一声,道:“你瞧我象不象生了无名肿毒?喂,我问你,给蝎子螫了,你治不治得好?”

  狄云道:“青竹蛇、赤练蛇、金脚蛇、铁铲蛇,天下一等一的毒蛇咬伤了人,在下都是药到伤去。那蝎子嘛,嘿嘿,又算得什么一回事?”

  吴坎道:“你可别胡吹大气,这螫人的蝎子却不是寻常的家伙。荆州城里的名医见了个个摇头,你又医得好了?”

书迷可可 发表于 2012-8-10 23:29:41

  狄云皱眉道:“有这等厉害?天下的蝎子嘛,也不过是灰毛蝎、黑白蝎、金钱蝎、麻头蝎、红尾蝎、落地咬娘蝎、白脚蝎……”他信口胡说,连说了二十来种,才道:“每种蝎子毒性不同,各有各的治法,就算是名医,若不是真的有本事的,也未必懂得周全。”

  吴坎见他形貌丑陋,衣衫褴褛,虽然说了许多蝎子的名目,但结结巴巴,口齿不清,料想也没什么本事,便道:“既是如此,你便去瞧瞧吧,反正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狄云点了点头,跟他走进万府。

  他一跨进门,登时便想起那年跟着师父、师妹前来拜寿的情景,那时候是乡下少年进城,眼中看出来,什么东西都透着新鲜好玩,和师妹两个东张西望,指指点点,今日再来,庭户依旧,心中却只感到一阵阵酸苦。他随着吴坎走过了两处天井,来到东边楼前。

  吴坎仰起了头,大声道:“三师嫂,有个草头郎中,他说会治蝎毒,要不要他来给师哥瞧瞧?”

  呀的一声,楼上窗子打开,戚芳从窗中探出头来,说道:“好啦,多谢吴师弟,你师哥今天痛得更加厉害了,请先生上楼。”吴坎对狄云道:“你上去吧。”自己却不跟上去。戚芳道:“吴师弟,你也请上来好啦,帮着瞧瞧。”吴坎道:“是!”这才随着上楼。

  狄云上得楼来,只见中间靠窗放着一张大书桌,放着笔墨纸砚与十来本书,还有一件缝了一半的小孩衣衫。戚芳从内房迎了出来,脸上不施脂粉,容色颇为憔悴。狄云只向她看了一眼,生怕她识得自己,不敢多看,便走进房去。只见一张大床上向里睡着一人,不断呻吟,正是万圭。他小女儿坐在床前的一张小凳上,在给爸爸轻轻捶腿。她见到狄云污秽古怪的面容,惊呼一声,忙躲到母亲身后。

  吴坎道:“我这师哥给毒蝎螫伤了,毒性始终不消,好象有点儿不大对头。”狄云道:“嗯,是吗?”他在门外和吴坎说话时泰然自若,这时见了戚芳,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自觉双颊发烧,唇干舌燥,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走到床前,拍了拍万圭肩头。

  万圭慢慢翻身过来,一睁眼看到狄云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惊。戚芳道:“三哥,这位是吴师弟给你找来的大夫,他……他或许会有灵药,能治你的伤。”语气之中,实在对这郎中全无信心。

  狄云一言不发,看了看万圭肿起的手背,见那手背又是黑黑的一团,样子甚是可怖,于是嘶哑着嗓子道:“这是湘西沅陵一带的花斑毒蝎咬的,咱们湖北可没这种蝎子!”

  戚芳和吴坎齐声道:“是,是,正是在湘西沅陵给螫上的。”戚芳又道:“先生瞧出了蝎子的来历,定是能治的了?”语音中充满了指望。

书迷可可 发表于 2012-8-10 23:29:42

  狄云屈指计算日子,道:“这是晚上咬的,到现在么,嗯,已经有七天七晚了。”

  戚芳向吴坎瞧了一眼,说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那确是晚上给螫的,到今天已有七天七晚。”

  狄云又道:“这位爷台是不是反手一掌,将蝎子打死了?若不是这样,本来还可有救。现下将蝎子打死在手背之上,毒性尽数迫了进去,再要解救,那是千难万难了。”

  戚芳本来听他连时日都算得极准,料想必有治法,脸上已有喜色,待得这么说,又焦急起来,道:“先生说得明白不过,无论如何,要请你救他性命。”

  狄云这次假扮郎中而进万家,本意是要亲眼见到万圭痛苦万状、呻吟就死的情景,以便稍泄心中郁积的怒气,至于救他性命之意,自然是半点也没有的。但他自幼对戚芳便是千依百顺,从来不违拗她半点,这时听她如此焦急相求,心中一软,便想去打开药箱,取言达平的解药出来,但随即转念:“这万圭害得我好苦,又夺了我师妹,我不亲手杀他,已算是客气之极的了,如何还能救他性命?”便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肯救,实在他中毒太深,又耽搁了日子,毒性入脑,那是不能救的了。”

  戚芳垂下泪来,拉着女儿的手,道:“空心菜,宝宝,你向这伯伯磕头,求他救救爹爹的命。”

  狄云急忙摇手,道:“不,不用磕头……”但那女孩很乖,向来听母亲的话,又知父亲重伤,心中也很焦急,当即跪在地下,向他咚咚咚的磕头。狄云右手五指已失,始终藏在衣袖之中,当即伸出左手,将女孩扶起。只见那女孩起身之时,颈中垂下一个金锁片来,金片上镌着四个字:“德容双茂”。

  狄云一看之下,不由得一呆,想起那日自己在万家柴房之中昏晕了过去,醒转时身子已在长江舟中,身边有些金银首饰,其中有一片小孩儿的金锁片,上面也刻着这样四个字,莫不是……莫不是……

  他只看了一眼,不敢再看,脑海中一片混乱,终于渐渐清晰了起来:“我在万家柴房中晕倒,若不是师妹相救,更无旁人。从前我疑心她有意害我,但昨晚……昨晚她向天祝祷,吐露心事,她既对我如此情长,当日自也决计不会害我,难道,难道老天爷有眼睛,我和师妹经历了这番艰难困苦之后,又能重行团圆么?”

  他想到“重行团圆”四字,不禁心中又怦怦乱跳,侧头向戚芳瞥了一眼,只见她满脸尽是关切之色,目不转睛地瞧着万圭,眼中流露出爱怜的神气。

  狄云一见到她这眼色,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背脊上一片冰凉,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日他和万门八弟兄相斗,给他八人联手打得鼻青目肿,师妹给他缝补衣衫,眼光中也是这么爱怜横溢、柔情无限。现今,她这眼波是给了丈夫啦,再也不会给他了。

页: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查看完整版本: 连城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