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8-10 09:33:54
忽然号角声喧,一条火龙蜿蜒而来,一队清兵个个手执火把,火光里一面大纛迎风飘拂。陈家洛凝神望去,见大纛上写着“定边将军兆”几个大字。这队清兵都骑着高头大马,手执长矛大戟,行走时发出铿锵之声,看来兵将都身披铁甲。
无尘心中焦躁,说道:“我再去寻七弟他们。”常赫志道:“道长你休息一下,让我们兄弟去……”他话未说完,无尘早已冲了出去。他双腿夹在坐骑胸骨上,上身向前伸出,挥剑替马匹开路,清兵“啊!”“唷!”声中,无尘马不停蹄,在大队人马中兜了个圈子,杀了十余人,又再绕回,四下找寻,全不见徐天宏等的踪迹。
群雄俱各担心徐天宏等已死在乱军之中,只是心中疑虑,不敢出口。忽然间远处尘头大起,当先一骑飞奔而来,奔到相近,看出是蒋四根,只听他高声大叫:“快退,快退,铁甲军冲过来了。”陈家洛道:“大家上马,冲到河边。”群雄齐声答应。
周仲英心悬爱女,可是千军万马之中却哪里去找?孟健雄、安健刚、石双英分别把卫春华、章进等伤者扶起,一匹马上骑了两人。各人刚上得马,火光里铁甲军已然冲到。
常氏双侠见清兵来势凶恶,领着众人绕向右边。常赫志道:“铁甲军用神臂弓,力量很大,咱们索性冲进龟儿子队里。”
常伯志道:“是。”两人当先驰入清兵队中,群雄紧跟在后。常氏双侠嫌飞抓冲杀不便,藏入怀里,一个夺了柄大刀,一个抢了枝长矛,刀砍矛挑,杀开一条血路,直冲向黄河边上。铁甲军见他们冲入人群,黑暗里不敢使用硬弩,怕伤了自己人,只是随后赶来。一时黄河边人马践踏,乱成一团。
群雄互相不敢远离,混乱中奔到了河岸。蒋四根把铁桨往背上一背,扑通一声,先跳下河去接筏。骆冰撑着羊皮筏子靠岸,先接章进等伤者下筏。陈家洛叫道:“大家快上筏子,道长、三哥、周老英雄,咱们四人殿……”话未说毕,神臂弓强弩已到。无尘叫道:“冲啊!”四人反身冲杀。
无尘一剑向当头一名铁甲军咽喉刺去,哪知一刺之下,竟刺不进去。原来这剑杀人太多,刃口已经卷了。那铁甲军长枪刺来,无尘抛去长剑,举臂一格,将那枪震得飞上半天。周仲英金刀起处,将数名清兵砍下马来。赵半山拈起一枚铜钱,对准马上清兵胸口的“膻中穴”打去,只听得当的一声,那清兵竟是若无其事的冲到跟前。原来铁甲军全身铁甲,身上不受暗器。
这时无尘已抢得一枝铁枪,向那清兵的脸上直搠进去。赵半山钱镖疾发,连珠般往敌军眼珠射去,饶是黑夜中辨认不清,还是有五六人眼珠打瞎,痛得双手在脸上乱抓乱挖。这时除陈家洛等四人外,余人都已上了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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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0 09:33:55
铁甲军训练有素,虽见对方凶狠,仍鼓勇冲来。陈家洛见一名将官骑在马上,举起马刀指挥,一个“燕子三抄水”,已纵到他跟前。那将官忙举刀砍去,刀到半空,突然手腕奇痛,那刀已到了敌人手中,同时身子一麻,已被敌人拉下马来,挟住奔向河岸。清兵见主将被擒,忙来争夺,但已不敢放箭。
陈家洛揪住那将官的辫子,在清兵喊叫声中奔向水边,与无尘、赵半山、周仲英都纵到了筏上。蒋四根、骆冰双桨摇动,将筏子划向河心。
黄河正自大涨,水势汹涌,两只羊皮大筏向下游如飞般流去。眼见铁甲军人马愈来愈小,再过一会,惟见远处火光闪动,水声轰隆,大军人马的喧哗声却渐渐听不到了。
群雄定下心来,照料伤者。卫春华神智渐清,身上倒没受伤。赵半山是暗器能手,医治箭创素所擅长,于是替杨成协和章进裹了伤口。章进伤势较重,但也无大碍。心砚中了数枚金针,痛得叫个不停,原来张召重手劲特重,金针入肉着骨。赵半山从药囊中取出一块吸铁石,将金针一枚一枚的吸出。再替他敷药裹伤。骆冰掌住了舵,一言不发。这一仗文泰来没救出,反而陷了徐天宏、周绮、陆菲青师徒四人,余鱼同也不知落在何方。
陈家洛道:“咱们只道张召重已如瓮中之鳖,再也难逃,哪知清兵大队恰会在此时经过。早知如此,咱们合力齐上,先料理了这奸贼,或者把文四哥夺回来,岂不是好?”说罢恨恨不已,众人心情沮丧,都说不出话来。
陈家洛点醒了那清军将官的穴道,问道:“你们大军连夜赶路,捣甚么鬼?”那将官昏昏沉沉,一时说不出话来。杨成协劈脸一拳,喝道:“你说不说?”那将官捧住腮帮子,连道:“我说……我说……说甚么?”陈家洛道:“你们大军干么连夜赶路?”
那将官道:“定边将军兆惠将军奉了圣旨,要克日攻取回部,他怕耽搁了期限,又怕回人得到讯息,有了防备,所以连日连夜的行军。”
陈家洛道:“回人好端端的,又去打他们干么?”那将官道:“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陈家洛道:“你们要去回疆,怎么又来管我们的闲事?”那将官道:“兆大将军得报有小股土匪骚扰,命小将领兵打发,大军却没停下来……”他话未说完,杨成协又是一拳,喝道:“你他妈的才是大股土匪!”那将官道:“是,是!小将说错了!”
陈家洛沉吟了半晌,将兆惠将军的人数、行军路线、粮道等问个仔细,那将官有的不知道,知道的都不敢隐瞒。陈家洛高声叫道:“筏子——靠——岸。”骆冰和蒋四根将筏子靠到黄河边上,众人登岸。这时似乎水势更大了,轰轰之声,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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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0 09:33:56
陈家洛命杨成协将那将官带开,对常氏双侠道:“五哥、六哥,你们两位赶回头,查看四哥、七哥、周姑娘、陆老英雄师徒下落。只盼他们没甚么三长两短……要是落入了官差之手,一定仍奔北京大道。咱们在前接应,设法打救。”常氏双侠应了,往西而去。
陈家洛向石双英道:“十二哥,我想请你办一件事。”石双英道:“请总舵主吩咐。”陈家洛从心砚背上包裹中取笔砚纸墨,在月光下写了一封信,说道:“这封信请你送到回部木卓伦老英雄处。他们跟咱们虽只一面之缘,但肝胆相照,说得上一见如故。朋友有难,咱们不能袖手。四嫂,你这匹白马借给十二郎一趟。”原来众人在混乱中都把马匹丢了,只有骆冰念念不忘要将白马送给丈夫,一直将马留在筏上。石双英骑上白马,绝尘而去。马行神速,预计一日内就可赶过大军,使木卓伦闻警后可预有准备。
安排已毕,陈家洛命蒋四根将那将官反剪缚住,抛在筏子里顺水流去,是死是活,瞧他的运气了。
第六回 有情有义怜难侣 无法无天振饥民
周绮在乱军之中与众人失散,满眼望去,全是清兵,随手砍翻了几名,只见兵卒愈来愈多,四面八方的涌到,心中慌乱,纵马乱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队官兵,她不敢迎战,回头落荒而走,黑暗中马足不知在甚么东西上一绊,突然跪倒。她此时又疲又怕,坐得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头在硬土上重重一撞,晕了过去。幸而天黑,清兵并未发现。
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响,接着脸上一阵清凉,许多水点泼到了头上,周绮睁开眼来,只见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忽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来。周绮吃了一惊,忙从地上抓起单刀,正想砍去,突然两人都惊叫起来,原来那人是徐天宏。
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么你在这里?”周绮在乱军中杀了半夜,父亲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虽然素来不喜此人,专和他拌嘴,毕竟是遇到了自己人,饶是俏李逵心胆豪粗,不让须眉,这时也不禁要掉下泪来。她咬嘴唇忍住,说道:“我爹爹呢?”徐天宏忽打手势叫她伏下,轻声道:“有官兵。”周绮忙即伏低,两人慢慢爬到一个上堆后面,探头往外张望。
这时天已黎明,大雨之中,见数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尸,一面掘地,一面大声咒骂。
过了一会,尸体草草埋毕,一名把总高声吆喝:“张得标、王升,四边瞧瞧,还有尸首没有?”两名清兵应了,站上高地四下张望,见他二人伏在地下,叫道:“还有两具。”
周绮听得把自己当作死尸,心中大怒,便要跳起来寻晦气。徐天宏一把拖住她手臂,低声道:“等他们过来。”两名清兵拿了铁锹走来,周徐二人一动不动装死,待两兵走近俯身伸手要拉,突然各刺一刀,深入肚腹。两兵一声也来不及叫,已然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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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0 09:33:57
那把总等了半天,不见两兵回来,雨又下得大,好生不耐烦。口中王八羔子的骂人,骑了马过来查看。徐天宏低声道:“别作声,我夺他的马。”那把总走到近处,见两兵死在当地,大吃一惊,正待叫人,徐天宏一个箭步,已窜了上去,挥刀斜劈。
那把总手中未拿兵器,举起马鞭一挡,连鞭带头,给砍下马来。
徐天宏挽住马缰,叫道:“快上马!”周绮一跃上马,徐天宏放开脚步,跟在马后。
众清兵发见敌踪,大声呐喊,各举兵刃追来。徐天宏奔不得几十步,左肩上被金针射中处愈来愈痛,难以忍受,一阵昏迷,跌倒在地。周绮回头观看敌情,忽见徐天宏跌倒,忙勒转马头,奔到他身旁,俯身伸手,将他提起来,横放鞍上,刀背敲击马臀,那马如飞而去。众清兵叫了一阵,哪里追赶得上?
周绮见清兵相离已远,将刀插在腰里,看徐天宏时,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呼吸细微,心中很是害怕,不知怎么是好,只得将他扶直了坐在马上,左手抱住他腰,防他跌落,尽拣荒僻小路奔驰。跑了一会,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催马进林,四周树木茂密,稍觉安心,这时雨已停歇,她下了马,牵马而行,到了林中一处隙地,见徐天宏仍是神智昏迷,想了一想,把他抱下马来,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休息,让马吃草。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这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无策之余,不禁悲从中来,抱头大哭,眼泪一点一点滴在徐天宏脸上。
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会,神智渐清,以为天又下雨,微微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张俏脸,一对大眼哭得红红的,泪水扑扑扑的滴在自己脸上。他哼了一声,左肩又痛,不由得叫了声“啊哟”。
周绮见他醒转,心中大喜,忽见自己眼泪又是两滴落在他嘴角边,忙掏出手帕,想给他擦,刚伸出手,骤然警觉,又缩了回来,怪他道:“你怎么躺在我跟前,也不走开些。”徐天宏“嗯”
了一声,挣扎着要爬起。周绮道:“算了,就躺在这儿吧。咱们怎么办呀?你是诸葛亮,爹爹说你鬼心眼儿最多的。”徐天宏道:“我肩上痛的厉害,甚么也不能想。姑娘,请你给我瞧瞧。”
周绮道:“我不高兴瞧。”口中这么说,终究还是俯身去看,瞧了一会,说道:“好端端的,没有甚么,又没血。”
徐天宏勉力坐起身来,右手用单刀刀尖将肩头衣服挑开了个口子,斜眼细看,说道:“这里中了三枚金针,打进肉里去了。”金针虽细,却是深射着骨,痛得他肩上犹如被砍了三刀一般。周绮道:“怎么办呢?咱们到市镇上找医生去吧?”徐天宏道:“这不成。昨晚这一闹,四厢城镇谁不知道?咱们这一身打扮,又找医生治伤,直是自投罗网。这本要用吸铁石吸出来,这会儿却到哪里找去?劳你的驾,请用刀把肉剜开,拔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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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0 09:33:58
周绮半夜恶斗,杀了不少官兵,面不改色,现在要她去剜徐天宏肩上肌肉,反倒踌躇起来。徐天宏道:“我挺得住,你动手吧……等一下。”他在衣上撕下几条布条,交给周绮,问道:“身边有火折子么?”周绮一摸囊中,道:“有的,干么呀?”徐天宏道:“请你捡些枯草树叶来烧点灰,待会把针拔出,用灰按着创口,再用布条缚住。”
周绮照他的话做了,烧了很大的一堆灰。徐天宏笑道:“成了,足够止得住一百个伤口的血。”周绮气道:“我是笨丫头,你自己来吧!”徐天宏笑道:“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周绮道:“哼,你也会知错?”右手拿起单刀,左手按向他肩头针孔之旁。
她手指突然碰到男人肌肤,不禁立刻缩回,只羞得满脸发烧,直红到耳根子中去。
徐天宏见她忽然脸有异状,虽是武诸葛,可不明白了,问道:“你怕么?”周绮嗔道:“我怕甚么?你自己才怕呢!转过头去,别瞧。”徐天宏依言转过了头。周绮将针孔旁肌肉捏紧,挺刀尖刺入肉里,轻轻一转,鲜血直流出来。徐天宏咬紧牙齿,一声不响,满头都是黄豆般大的汗珠。周绮将肉剜开,露出了针尾,右手拇指食指紧紧捏住,力贯双指一提,便拔了出来。
徐天宏脸如白纸,仍强作言笑,说道:“可惜这枚针没针鼻,不能穿线,否则倒可给姑娘绣花。”周绮道:“我才不会绣花呢,去年妈教我学,我弄不了几下,就把针折断了,又把绷子弄破啦,妈骂我,我说:‘妈,我不成,你给教教。’你猜她怎么说?”
徐天宏道:“她说:‘拿来,我教你。’”周绮道:“哼,她说:‘我没空。’后来给我琢磨出来啦,原来她自己也不会。”徐天宏哈哈大笑,说话之间又拔了一枚针出来。
周绮笑道:“我本来不爱学,可是知道妈不会,就磨着要她教。妈给我缠不过,她说:‘你再胡闹,告诉爹打你。’她又说:‘你不会针线哪,哼,将来瞧你……’”说到这里突然止住,原来她妈当时说:“将来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徐天宏问道:“将来瞧你怎么啊?”周绮道:“别罗唆,我不爱说了。”
口中说话,手里不停,第三枚金针也拔了出来,用草灰按住创口,拿布条缚好,见他血流满身,仍是脸露笑容,和自己有说有笑,也不禁暗暗钦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虽矮,倒也是个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会不会大叫妈呢?”想到爹娘,又是一阵难受。这时她满手是血,说道:“你躺在这里别动,我去找点水喝。”
一望地势,奔出林来,走了数百步,找到一条小溪,大雨甫歇,溪中之水流势湍急,将手上的血在溪中洗净了,俯身溪上,突然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见头发蓬松,身上衣服既湿且皱,脸上又是血渍又是泥污,简直不成个人样,心想:“糟糕,这副鬼样子全教他看去了。”于是映照溪水,洗净了脸,十指权当梳子,将头发梳好编了辫子,在溪里掏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可是没盛水之具,颇为踌躇,灵机一动,从背上包里取出一件衣服,在溪水里洗干净了,浸得湿透,这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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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0 09:33:59
徐天宏刚才和周绮说笑,强行忍住,此时肩上剧痛难当,等她回转,已痛得死去活来,周绮见他脸上虽然装得并不在乎,实在一定很不好受,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张开嘴,将衣中所浸溪水挤到他口里,轻轻问道:“痛得厉害么?”
徐天宏一直将这个莽姑娘当作斗智对手,心中不存男女之见,哪知自己受伤,偏偏是这个朋友中的惟一对头护持相救,心中对她所怀厌憎之情一时尽除,这时周绮软语慰问,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枪林中厮混,便是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几时消受过这般温柔词色,心中感动,望着她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周绮见他发呆,只道他神智又胡涂了,忙问:“怎么,你怎么啦?”徐天宏定了一定神,道:“好些了,多谢你。”周绮道:“哼,我也不要你谢。”徐天宏道:“咱们在这里不是办法。可也别上市镇,得找个偏僻的农家,就说咱们是兄妹俩……”周绮道:“我叫你哥哥?”徐天宏道:“你要是觉得我年纪大,那么就叫我叔叔。”周绮道:“呸,你像吗?就叫你哥哥好啦。不过只在有人的时候叫,没人的时候我可不叫。”徐天宏笑道:“好,不叫。咱们对人说,在路上遇到大军,把行李包裹都抢去啦,还把咱们打了一顿。”两人商量好了说话,周绮将他扶起。
徐天宏道:“你骑马,我脚上没伤,走路不碍。”周绮道:“爽爽快快的骑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笑笑,只得上了马。两人出得树林,面对着太阳拣小路走。
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处处桑麻,处处人家,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又饥又累,好容易才望见一缕炊烟,走近时见是一间土屋。行到屋前,徐天宏下马拍门,过了半晌,出来一个老妇,见两人装束奇特,不住的打量。徐天宏将刚才编的话说了,向她讨些吃的。
那老妇叹了一口气,说道:“害死人的官兵。客官,你贵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绮望了他一眼,却不说话。那老妇把他们迎进去,拿出几个麦饼来。两人饿得久了,虽然麦饼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说是姓唐,儿子到镇上卖柴给狗咬了,一扁担把狗打死,哪知这狗是镇上大财主家的,给那财主叫家丁痛打了一顿,回家来又是伤又是气,不久就死了。媳妇少年夫妻,一时想不开,丈夫死后第二夜上了吊,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
老婆婆边说边淌眼泪。
周绮一听大怒,问那财主叫甚么,住在哪里。老婆婆说:“这杀才也姓唐,人家当面叫他唐六爷唐秀才,背后都叫他糖里砒霜。他住在镇上,镇上就数他的屋子最大。”周绮问道:“甚么镇?怎样走法。”老婆婆道:“那个镇啊,这里往北走五里路,过了坡,上大路,向东再走二十里,那就是了,叫文光镇。”周绮霍地站起,抄起单刀,对天宏道:“喂……哥……哥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休息。”徐天宏见她神情,知她要去杀那糖里砒霜,说道:“要吃糖嘛,晚上吃最好。”周绮一楞,明白了他意思,点点头,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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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0 09:34:00
徐天宏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伤,行走不得,想借你这里过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穷人家没甚么吃的,客官莫怪。”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我们,那是感激不尽。我妹子全身都湿了,老婆婆有旧衣服,请借一套给她换换。”老婆婆道:“我媳妇留下来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对付着穿穿,怕还合身。”周绮去换衣服,出来时,见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儿子房里的炕上睡着了。
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乱语起来,周绮在他额角一摸,烧得烫手,想是伤口化脓。她知道这情形十分凶险,可是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举刀在地上乱剁,剁了一会,伏在炕上哭了起来。那老婆婆又是可怜又是害怕,也不敢来劝。周绮哭了一会,问道:“镇上有大夫吗?”老婆婆道:“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事是最好的了,不过他架子很大,向来不肯到我们这种乡下地方来看病。我儿子伤重,老婆子和媳妇向他磕了十七八个响头,他也不肯来瞧……”周绮不等她说完,抹了抹眼泪,便道:“我这就去请。我……哥哥在这里,你瞧着他些。”老婆婆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来的。”
周绮不再理她,将单刀藏在马鞍之旁,骑了马一口气奔到文光镇上,天已入夜,经过一家小酒店,一阵阵酒香送将出来,不由得酒瘾大起,心道:“先请医生把他的伤治好再说,酒嘛,将来还怕没得喝么?”见迎面来了一个小厮,问明了曹司朋大夫的住处,径向他家奔去。
到得曹家,打了半天门,才有个家人出来,大剌剌地问:“天都黑了,呯嘭山响的打门干么?报丧吗?”周绮一听大怒,但想既然是来求人,不便马上发作,忍气道:“来请曹大夫去瞧病。”那家人道:“不在家。”也不多话,转身就要关门。
周绮急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门来,拔出单刀,说道:“他在不在家?”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真的……真的不在家。“周绮道:“到哪里去啦?快说。“那家人道:“到小玫瑰那里去了。”周绮将刀在他脸上一擦,喝道:“小玫瑰是甚么东西?在哪里?”那家人道:“小玫瑰是个人。”周绮道:“胡说!哪有好端端的人叫小玫瑰的?”那家人急了,道:“大……王……姑娘。小玫瑰是个婊子。”周绮怒道:“婊子是坏人,到她家里去干么?”那家人心想这姑娘强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窍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不言语了。周绮怒道:“我问你。怎么不说话?”
那家人道:“她是我们老爷的相好。”周绮才恍然大悟,呸了一声道:“快领我去,别再罗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几时罗唆过啦,都是你在瞎扯。”但冷冰冰的刀子架在颈里,不敢不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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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0 09:34:01
两人来到一家小户人家门口,那家人道:“这就是了。”周绮道:”你打门,叫大夫出来。”那家人只得依言打门,鸨婆出来开门。那家人道:“有人要我们老爷瞧病,我说老爷没空,她不信,把我逼着来啦。”那鸨婆白了他一眼,拍的一声把门关了。
周绮站在后面,抢上拦阻已然不及,在门上擂鼓价一阵猛敲,里面声息全无,心中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脚,喝道:“快滚,别在姑娘眼前惹气。”那家人被她踢了个狗吃屎,口里唠唠叨叨的爬起来走了。
周绮待他走远,纵身跳进院子,见一间房子纸窗中透出灯光,轻轻走过去伏下身来,只听得两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心中一喜,怕的是那大夫在跟婊子鬼混,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用手指沾了唾沫,湿破窗纸,附眼一张,见房里两个男子躺在一张睡榻上说话。一个身材粗壮,另一个是瘦长条子,一个妖艳的女子在给那瘦子捶腿。
周绮正想喝问:“哪一个是曹司朋,快出来!”只见那壮汉把手一挥。她一怔,那女子站了起来,笑道:“哥儿俩又要商量甚么害人的花样啦,给儿孙积积德吧,回头别生个没屁眼的小子。”那壮汉笑喝:“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着走了出来,把门带上,转到内堂去了。周绮心想:“敢情这女子就是小玫瑰,真不要脸。不过她话还说得在理。”
只见那壮汉拿了四只元宝出来,放在桌上,说道:“曹老哥,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咱们是老交易,老价钱。”那瘦子道:“唐六爷,这几天大军过境,你六爷供应军粮,又要大大发一笔财啦。”周绮一听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里砒霜竟在此地,不必另行去找,多费一番手脚,怒的是大军害得她吃了这许多苦头,原来此人还帮害人的大军办事。
那壮汉道:“那些泥腿子刁钻得很,你道他们肯乖乖的缴粮出来么?这几天我东催西迫,人都累死啦。”那瘦子笑道:“这两包药你拿回去,有的你乐的啦。这包红纸包的给那娘儿吃,不上一顿饭功夫,她就人事不知,你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这可用不着兄弟教了吧?”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瘦子又道:“这包黑纸包的给那男人服,你只说给他医伤,吃后不久,他就伤口流血而死。别人只道他创口破裂,谁也疑心不到你身上。
你说兄弟这着棋怎么样?”那壮汉连说:“高明,高明。”
那瘦子道:“六爷,你人财两得,酬劳兄弟二百两银子,似乎少一点吧?”那壮汉道:“曹老哥,咱们自己哥儿,明人不说暗话,那雌儿相貌的确标致。她穿了男装,我已经按捺不住啦,后来瞧出来她是女子扮的,嘿嘿,送到嘴边的肥肉不食,人家不骂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没积阴功么?那个男的,真的没多少油水,只是他们两人一路,我要了那雌儿,总不能让那男的再活着。”那瘦子道:“你不是说他有一枝金子打的笛子?单是这枝笛子,也总有几斤重吧?”那壮汉道:“好啦,好啦,我再添你五十两。”又拿出一只元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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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0 09:34:02
周绮越听越怒,一脚踢开房门,直抢进去。那壮汉叫声“啊哟”,飞脚踢她握刀的手腕。周绮单刀翻处,顺手将他右脚剁了下来,跟着一刀,刺进心窝。
那瘦子在一旁吓得呆了,全身发抖,牙齿互击,格格作响。
周绮拔出刀来,在死尸上拭干血渍,左手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你就是曹司朋么?”那瘦子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求……姑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绮道:“谁要你的性命?起来。”曹司朋颤巍巍的站起,双膝发软,站立不稳,又要跪下。周绮将桌上五只元宝和两包药都放在怀里,说道:“出去。”
曹司朋不知她用意,只得慢慢走出房门,开了大门。鸨婆听见声音,在里面问:“谁呀?”曹司朋不敢做声。周绮叫他去牵了自己坐骑,两人上马驰出镇去。
周绮拉住他坐骑的缰绳,喝道:“你只要叫一声,我就剁你的狗头。”曹司朋连说:“不敢。”周绮怒道:“你说我不敢剁?我偏偏剁给你看。”说着拔出刀来。曹司朋忙道:“不,不,不是姑娘不敢剁,是……是小的不敢叫。”周绮一笑,还刀入鞘,心道:“我还真不敢剁你的狗头呢,否则谁来给他治病?”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已来到那老妇家。周绮走到徐天宏炕前,见他昏昏沉沉的,烛光下但见满脸通红,想是烧得厉害。周绮一把将曹司朋揪过,说道:“我这位……哥哥受了伤,你快给他医好。”
曹司朋一听是叫他治病,这才放下了几分惊疑忧急之心,瞧了徐天宏的脸色,诊了脉,将他肩上的布条解下,看了伤口,摇了几下头,说道:“这位爷现在血气甚亏,虚火上冲……”周绮道:“谁跟你说这一套,你快给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离开。”曹司朋道:“我去镇上拿药,没药也是枉然。”
这时徐天宏宁定了些,听着他二人说话。周绮道:“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开药方,我去赎药。”曹司朋无可奈何,道:“那么请姑娘拿纸笔来,我来开方。”
可是在这贫家山野之居,哪里来纸笔?周绮皱起了眉头,无计可施。曹司朋颇为得意,说道:“这位爷的病耽搁不起,还是让我回镇取药最好。”徐天宏道:“妹子,你拿一条细柴烧成炭,写在粗纸上就行了,再不然写在木板上也成。”周绮喜道:“究竟还是你花头多。”依言烧了一条炭,老婆婆找出一张拜菩萨的黄表纸来。曹司朋只得开了方子。
周绮等他写完,找了条草绳将他双手反剪缚住,双脚也捆住了,放在炕边,再将徐天宏的单刀放在他枕边,对老婆婆道:“我到镇上赎药,这狗大夫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先把他砍死再说。”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8-10 09:34:03
周绮又骑马到了镇上,找到药材店,叫开门配了十多帖药,总共是一两三钱银子,一摸囊中,适才取来的五只元宝留在老婆婆家里桌上,匆忙之中没带出来,说道:“赊一赊,回来给钱。”店伙大急,叫道:“姑娘,不行啊,你……你不是本地人,小店本钱短缺……”周绮怒道:“这药算是我借的,成不成?将来你也生这病,我拿来还你。”店伙道:“这是医治刀伤的药,小的……小的不跟人打架。”周绮怒道:“你不会给刀砍伤?哼,说这样的满话!”刷的一声,拔出单刀,喝道:“我便砍你一刀,瞧你受不受伤?”店伙见了明晃晃的钢刀,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随即钻入了柜台之下。
周绮是富家小姐,与骆冰不同,今日强赊硬借,却是生平第一次,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取药上马,天色渐亮,见街上乡勇来往巡查,想是糖里砒霜被杀之事已经发觉。她缩在街角,待巡查队过去,才放马奔驰,回到老妇家时天已大明,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药煎好,盛在一只粗碗里,拿到徐天宏炕边,推醒他喝药。
徐天宏见她满脸汗水煤灰,头发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出身富家,从未做过这些烧火煮汤之事,心中十分感激,忙坐起来把碗接过,心念一动,将药碗递到曹司朋口边,说道:“你喝两口。”曹司朋稍一迟疑,周绮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连说:“对对,要他先喝,你不知道这人可有多坏。”曹司朋只得张嘴喝了两口。徐天宏道:“妹子,你歇歇吧,这药过一会再喝。”周绮道:“干么?”徐天宏道:“瞧他死不死。”周绮道:“对啦,要是他死了,这药就不能喝。”将油灯放在曹司朋脸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一眨不眨的瞧着他,看他到底死也不死。
曹司朋苦笑道:“医生有割股之心,哪会害人?”周绮怒道:“你和糖里砒霜鬼鬼祟祟的商量,要害人家姑娘,谋人家的金笛子,都给我听见啦。还说得嘴硬?”徐天宏一听金笛子,忙问原因。周绮将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并说已将那糖里砒霜杀了。
她说到这里,忙出去告诉老婆婆,说已替他儿子媳妇报仇雪恨。那老婆婆眼泪鼻涕,又哭又谢,不住念佛。
徐天宏等周绮回进来,问曹司朋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怎样一个人?女扮男装的又是谁?”周绮拔出单刀,在一旁威吓:“你不说个明明白白,我一刀先搠死你。”
曹司朋害怕之极,说道:“小……小人照说就是……昨天唐六爷来找我,说他家里有两个人来借宿,一个身受重伤,另一个是美貌少年。他本来不肯收留,但见这少年标致得出奇,就留他们住了一宿,后来听这少年说话细声细气,举止神情都像是女子,又不肯和那男子同住一房,所以断定是女扮男装的。”周绮道:“于是他就来向你买药了?”曹司朋道:“小人该死。”徐天宏道:”那男的是甚么样子?”曹司朋道:“唐六爷叫我去瞧过,他大约二十三四岁,文士打扮,身上受了七八处刀伤棍伤。”徐天宏道:“伤得厉害吗?”曹司朋道:“伤是很重,不过都是外伤,也不是伤在致命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