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8-9 22:43:52

  方生合十道:“老衲无能,致增少侠病苦。”令狐冲道:“大师说哪里话来?大师为晚辈尽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辈二世为人,实拜大师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风老先生昔年于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举,亦不过报答风老先生之恩德于万一。”方证抬起头来,说道:“说甚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缘,冤仇亦是缘,仇恨不可执着,恩德亦不必执着。尘世之事,皆如过眼云烟,百岁之后,更有甚么恩德仇怨?”方生应道:“是,多谢师兄指点。”

  方证缓缓说道:“佛门子弟,慈悲为本,既知少侠负此内伤,自当尽心救解。那《易筋经》神功,乃东土禅宗初祖达摩老祖所创,禅宗二祖慧可大师得之于老祖。慧可大师本来法名神光,是洛阳人氏,幼通孔老之学,尤精玄理。达摩老祖驻锡本寺之时,神光大师来寺请益。达摩老祖见他所学驳杂,先入之见甚深,自恃聪明,难悟禅理,当下拒不收纳。神光大师苦求良久,始终未得其门而入,当即提起剑来,将自己左臂砍断了。”令狐冲“啊”的一声,心道:“这位神光大师求法学道,竟如此坚毅。”方证说道:“达摩老祖见他这等诚心,这才将他收为弟子,改名慧可,终得承受达摩老祖的衣钵,传禅宗法统。二祖跟着达摩老祖所学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经》而明心见性。我宗武功之名虽然流传天下,实则那是末学,殊不足道。达摩老祖当年只是传授弟子们一些强身健体的法门而已。身健则心灵,心灵则易悟。但后世门下弟子,往往迷于武学,以致舍本逐末,不体老祖当年传授武功的宗旨,可叹,可叹。”说着连连摇头。过了一会,方证又道:“老祖圆寂之后,二祖在老祖的蒲团之旁见到一卷经文,那便是《易筋经》了。这卷经文义理深奥,二祖苦读钻研,不可得解,心想达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畔遗留此经,虽然经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遍历名山,访寻高僧,求解妙谛。但二祖其时已是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虑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胜于他的大德,那也难得很了。因此历时二十余载,经文秘义,终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绝大法缘,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谛,讲谈佛学,大相投机。二祖取出《易筋经》来,和般刺密谛共同研读。二位高僧在峨嵋金顶互相启发,经七七四十九日,终于豁然贯通。”方生合十赞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方证方丈续道:“但那般刺密谛大师所阐发的,大抵是禅宗佛学。直到十二年后,二祖在长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轻人,谈论三日三晚,才将《易筋经》中的武学秘奥,尽数领悟。”他顿了一顿,说道:“那位年轻人,便是唐朝开国大功臣,后来辅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将入相,爵封卫公的李靖。李卫公建不世奇功,想来也是从《易筋经》中得到了不少教益。”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原来《易筋经》有这等大来头。”方证又道:“《易筋经》的功夫圜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断,气自内生,血从外润。练成此经后,心动而力发,一攒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涨,似雷之发。少侠,练那《易筋经》,便如一叶小舟于大海巨涛之中,怒浪澎湃之际,小舟自然抛高伏低,何尝用力?若要用力,又哪有力道可用?又从何处用起?”令狐冲连连点头,觉得这道理果是博大精深,和风清扬所说的剑理颇有相通处。方证又道:“只因这《易筋经》具如此威力,是以数百年来非其人不传,非有缘不传,纵然是本派出类拔萃的弟子,如无福缘,也不获传授。便如方生师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复精严,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却未获上代师父传授此经。”令狐冲道:“是。晚辈无此福缘,不敢妄自干求。”方证摇头道:“不然。少侠是有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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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狐冲惊喜交集,心中怦怦乱跳,没想到这项少林秘技,连方生大师这样的少林高僧也未蒙传授,自己却是有缘。方证缓缓的道:“佛门广大,只渡有缘。少侠是风老先生的传人,此是一缘;少侠来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缘;少侠不习《易筋经》便须丧命,方生师弟习之固为有益,不习亦无所害,这中间的分别又是一缘。”

  方生合十道:“令狐少侠福缘深厚,方生亦代为欣慰。”方证道:“师弟,你天性执着,于‘空、无相、无作’这三解脱门的至理,始终未曾参透,了生死这一关,也就勘不破。不是我不肯传你《易筋经》,实是怕你研习这门上乘武学之后,沉迷其中,于参禅的正业不免荒废。”

  方生神色惶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师兄教诲得是。”

  方证微微点头,意示激励,过了半晌,见方生脸现微笑,这才脸现喜色,又点了点头,转头向令狐冲道:“这中间本来尚有一重大障碍,此刻却也跨过去了。自达摩老祖以来,这《易筋经》只传本寺弟子,不传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侠须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门下,为少林派俗家弟子。”顿了一顿,又道:“少侠若不嫌弃,便属老衲门下,为‘国’字辈弟子,可更名为令狐国冲。”

  方生喜道:“恭喜少侠,我方丈师兄生平只收过两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侠为我方丈师兄的关门弟子,不但得窥《易筋经》的高深武学,而我方丈师兄所精通的一十二般少林绝艺,亦可量才而授,那时少侠定可光大我门,在武林中放一异彩。”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多承方丈大师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身属华山派门下,不便改投明师。”方证微微一笑,说道:“我所说的大障碍,便是指此而言。少侠,你眼下已不是华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还不知道。”令狐冲吃了一惊,颤声道:“我……我……怎么已不是华山派门下?”方证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道:“请少侠过目。”手掌轻轻一送,那信便向令狐冲身前平平飞来。

  令狐冲双手接住,只觉得全身一震,不禁骇然:“这位方丈大师果然内功深不可测,单凭这薄薄一封信,居然便能传过来这等浑厚内力。”见信封上盖着“华山派掌门之印”的朱钤,上书“谨呈少林派掌门大师”,九个字间架端正,笔致凝重,正是师父岳不群的亲笔。令狐冲隐隐感到大事不妙,双手发颤,抽出信纸,看了一遍,真难相信世上竟有此事,又看了一遍,登觉天旋地转,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待得醒转,只见身在方生大师怀中,令狐冲支撑着站起,忍不住放声大哭。方生问道:“少侠何故悲伤?难道尊师有甚不测么?”令狐冲将书函递过,哽咽道:“大师请看。”方生接了过来,只见信上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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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山派掌门岳不群顿首,书呈少林派掌门大师座前:猥以不德,执掌华山门户。久疏问候,乃阕清音。顷以敝派逆徒令狐冲,秉性顽劣,屡犯门规,比来更结交妖孽,与匪人为伍。不群无能,虽加严训痛惩,迄无显效。为维系武林正气,正派清誉,兹将逆徒令狐冲逐出本派门户。自今而后,该逆徒非复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结淫邪、为祸江湖之举,祈我正派诸友共诛之。临书惶愧,言不尽意,祈大师谅之。”方生看后,也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出甚么言语来安慰令狐冲,当下将书信交还方证,见令狐冲泪流满脸,叹道:“少侠,你与黑木崖上的人交往,原是不该。”

  方证道:“诸家正派掌门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师此信,传谕门下。你就算身上无伤,只须出得此门,江湖之上,步步荆棘,诸凡正派门下弟子,无不以你为敌。”

  令狐冲一怔,想起在那山涧之旁,盈盈也说过这么一番话。此刻不但旁门左道之士要杀自己,而正派门下也是人人以己为敌,当真天下虽大,却无容身之所;又想起师恩深重,师父师娘于自己向来便如父母一般,不仅有传艺之德,更兼有养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妄为,竟给逐出师门,料想师父写这些书信时,心中伤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一时又是伤心,又是惭愧,恨不得一头便即撞死。

  他泪眼模糊中,只见方证、方生二僧脸上均有怜悯之色,忽然想起刘正风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只因结交了魔教长老曲洋,终于命丧嵩山派之手,可见正邪不两立,连刘正风如此艺高势大之人,尚且不免,何况自己这样一个孤立无援,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况五霸冈上群邪聚会,闹出这样大的事来?方证缓缓的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纵是十恶不赦的奸人,只须心存悔悟,佛门亦是来者不拒。你年纪尚轻,一时失足,误交匪人,难道就此便无自新之路?你与华山派的关连已然一刀两断,今后在我少林门下,痛改前非,再世为人,武林之中,谅来也不见得有甚么人能与你为难。”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自有一股威严气象。

  令狐冲心想:“此时我已无路可走,倘若托庇于少林派门下,不但能学到神妙内功,救得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确是无人敢向方证大师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时,胸中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腼颜向别派托庇求生,算甚么英雄好汉?江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好了。师父不要我,将我逐出了华山派,我便独来独往,却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热血上涌,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酒,甚么生死门派,尽数置之脑后,霎时之间,连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灵珊,也变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身来,向方证及方生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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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僧只道他已决意投入少林派,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令狐冲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晚辈既不容于师门,亦无颜改投别派。两位大师慈悲,晚辈感激不尽,就此拜别。”方证愕然,没想到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劝道:“少侠,此事有关你生死大事,千万不可意气用事。”令狐冲嘿嘿一笑,转过身来,走出了室门。他胸中充满了一股不平之气,步履竟然十分轻捷,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令狐冲出得寺来,心中一股苍苍凉凉,仰天长笑,心想:“正派中人以我为敌,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杀我,令狐冲多半难以活过今日,且看是谁取了我的性命。”

  一摸之下,囊底无钱,腰间无剑,连盈盈所赠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向,当真是一无所有,了无挂碍,便即走下嵩山。行到傍晚时分,眼看离少林寺已远,人既疲累,腹中也甚饥饿,寻思:“却到哪里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脚步声响,七八人自西方奔来,都是劲装结束,身负兵刃,奔行甚急。令狐冲心想:“你们要杀我,那就动手,免得我又麻烦去找饭吃。吃饱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当即在道中一站,双手叉腰,大声道:“令狐冲在此。要杀我的便上罢!”哪知这几名汉子奔到他身前时,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绕身而过。一人道:“这人是个疯子。”又一人道:“是,别要多生事端,耽误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给那厮逃了,可糟糕之极。”霎时间便奔得远了。令狐冲心道:“原来他们是去追拿另一个人。”

  这几人脚步声方歇,西首传来一阵蹄声,五乘马如风般驰至,从他身旁掠过。驰出十余丈后,忽然一乘马兜了转来,马上是个中年妇人,说道:“客官,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吗?这人身材瘦长,腰间佩一柄弯刀。”令狐冲摇头道:“没瞧见。”那妇人更不打话,圈转马头,追赶另外四骑而去。令狐冲心想:“他们去追拿这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左右无事,去瞧瞧热闹也好。”当下折而东行。走不到一顿饭时分,身后又有十余人追了上来。一行人越过他身畔后,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回头问道:“兄弟,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么?这人身材高瘦,腰挂弯刀。”令狐冲道:“没瞧见。”又走了一会,来到一处三岔路口,西北角上鸾铃声响,三骑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当先一人手扬马鞭,说道:“喂,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令狐冲接口道:“你要问一个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穿一件白色长袍的老头儿,是不是?”三人脸露喜色,齐声道:“是啊,这人在哪里?”令狐冲叹道:“我没见过。”当先那青年大怒,喝者:“没的来消遣老子!你既没见过,怎么知道?”令狐冲微笑道:“没见过的,便不能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马鞭,便要向令狐冲头顶劈落。另一个青年道:“二弟,别多生枝节,咱们快追。”那手扬马鞭的青年哼的一声,将鞭子在空中虚挥一记,纵马奔驰而去。令狐冲心想:“这些人一起去追寻一个白衣老者,不知为了何事?去瞧瞧热闹,固然有趣,但如他们知道我便是令狐冲,定然当场便将我杀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但转念又想:“眼下正邪双方都要取我性命,我躲躲闪闪的,纵然苟延残喘,多活得几日,最后终究难逃这一刀之厄。这等怕得要死的日子,多过一天又有甚么好处?反不如随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谁的手下送命便了。”当即随着那三匹马激起的烟尘,向前行去。其后又有几批人赶来,都向他探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的老者。令狐冲心想:“这些人追赶那白衣老者,都不知他在何处,走的却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又行出里许,穿过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平野,黑压压的站着许多人,少说也有六七百人,只是旷野实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间,也不过占了中间小小的一点。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向人群,令狐冲便沿着大路向前。行到近处,见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凉亭,那是旷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构筑颇为简陋。那群人围着凉亭,相距约有数丈,却不逼近。令狐冲再走近十余丈,只见亭中赫然有个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张板桌旁饮酒,他是否腰悬弯刀,一时无法见到。此人虽然坐着,几乎仍有常人高矮。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8-9 22:43:56

  令狐冲见他在群敌围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饮酒,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见所闻的英雄人物,极少有人如此这般豪气干云。他慢慢行前,挤入了人群。

  那些人个个都目不转睛的瞧着那白衣老者,对令狐冲的过来丝毫没加留神。

  令狐冲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见他容貌清癯,颏下疏疏朗朗一丛花白长须,垂在胸前,手持酒杯,眼望远处黄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对围着他的众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他背上负着一个包袱,再看他腰间时,却无弯刀。原来他竟连兵刃也未携带。令狐冲不知这老者姓名来历,不知何以有这许多武林中人要和他为难,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钦佩他这般旁若无人的豪气,又不知不觉间起了一番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当下大踏步向前,朗声说道:“前辈请了,你独酌无伴,未免寂寞,我来陪你喝酒。”走入凉亭,向他一揖,便坐了下来。那老者转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向令狐冲一扫,见他不持兵刃,脸有病容,是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脸上微现诧色,哼了一声,也不回答。令狐冲提起酒壶,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了酒,举杯说道:“请!”咕的一声,将酒喝干了,那酒极烈,入口有如刀割,便似无数火炭般流入腹中,大声赞道:“好酒!”

  只听得凉亭外一条大汉粗声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来。咱们要跟向老头拚命,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令狐冲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辈喝酒,碍你甚么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翘,说道:“好酒!”左首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小子走开,别在这里枉送了性命。咱们奉东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问天。旁人若来滋扰干挠,教他死得惨不堪言。”

  令狐冲向话声来处瞧去,见说话的是个脸如金纸的瘦小汉子,身穿黑衣,腰系黄带。他身旁站着二三百人,衣衫也都是黑的,腰间带子却各种颜色均有。令狐冲蓦地想起,那日在衡山城外见到魔教长老曲洋,他便身穿这样的黑衣,依稀记得腰间所系也是黄带。那瘦子说奉了东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么这些人都是魔教教众了,莫非这瘦子也是魔教长老?他又斟一杯酒,仰脖子干了,赞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问天道:“向老前辈,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谢,多谢!”忽听得东首有人喝道:“这小子是华山派弃徒令狐冲。”令狐冲晃眼瞧去,认出说话的是青城派弟子侯人雄。这时看得仔细了,在他身旁的竟有不少是五岳剑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声道:“令狐冲,你师父说你和妖邪为伍,果然不错。这向问天双手染满了英雄侠士的鲜血,你跟他在一起干甚么?再不给我快滚,大伙儿把你一起斩成了肉酱。”令狐冲道:“这位是泰山派的师叔么?在下跟这位向前辈素不相识,只是见你们几百人围住了他一人,那算甚么样子?五岳剑派几时又跟魔教联手了?正邪双方一起来对付向前辈一人,岂不教天下英雄笑话?”那道士怒道:“我们几时跟魔教联手了?魔教追拿他们教下叛徒,我们却是替命丧在这恶贼手下的朋友们复仇。各干各的,毫无关连!”令狐冲道:“好好好,只须你们单打独斗,我便坐着喝酒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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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人雄喝道:“你是甚么东西?大伙儿先将这小子毙了,再找姓向的算帐。”令狐冲笑道:“要毙我令狐冲一人,又怎用得着大伙儿动手?侯兄自己请上来便是。”侯人雄曾给令狐冲一脚踢下酒楼,知道自己武功不如,还真不敢上前动手,他却不知令狐冲内力已失,已然远非昔比了。旁人似乎忌惮向问天了得,也不敢便此冲入凉亭。

  那魔教的瘦小汉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快跟我们去见教主,请他老人家发落,未必便无生路。你也是本教的英雄,难道大家真要斗个血肉横飞,好教旁人笑话么?”向问天嘿的一声,举杯喝了一口酒,却发出呛啷一声响。令狐冲见他双手之间竟系着一根铁链,大为惊诧:“原来他是从囚牢中逃出来的,连手上的束缚也尚未去掉。”对他同情之心更盛,心想:“这人已无抗御之能,我便助他抵挡一会,胡里胡涂的在这里送了性命便是。”当即站起身来,双手在腰间一叉,朗声道:“这位向前辈手上系着铁链,怎能跟你们动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说不得,只好助他抵御强敌。谁要动姓向的,非得先杀了令狐冲不可。”

  向问天见令狐冲疯疯癫癫,毫没来由的强自出头,不由得大为诧异,低声道:“小子,你为甚么要帮我?”令狐冲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向问天道:“你的刀呢?”令狐冲道:“在下使剑,就可惜没剑。”向问天道:“你剑法怎样?你是华山派的,剑法恐怕也不怎么高明。”令狐冲笑道:“原本不怎么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伤,内力全失,更是糟糕之至。”向问天道:“你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给你弄把剑来。”只见白影一晃,他已向群豪冲了过去。

  霎时间刀光耀眼,十余件兵刃齐向他砍去。向问天斜刺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挺剑刺出,向问天身形一晃,闪到了他背后,左肘反撞,噗的一声,撞中了那道士后心,双手轻挥,已将他手中长剑卷在铁链之中,右足一点,跃回凉亭。这几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正派群豪待要阻截,哪里还来得及?一名汉子追得最快,逼近凉亭不逾数尺,提起单刀砍落,向问天背后如生眼睛,竟不回头,左脚反足踢出,脚底踹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声,直飞出去,右手单刀这一砍之势力道正猛,擦的一响,竟将自己右腿砍了下来。泰山派那道人晃了几下,软软的瘫倒,口中鲜血不住涌出。魔教人丛中彩声如雷,数十人大叫:“向右使好俊的身手。”向问天微微一笑,举起双手向魔教诸人一抱拳,答谢彩声,手下铁链呛啷啷直响。他一甩手,那剑嗒的一声,插入了板桌,说道:“拿去使罢!”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8-9 22:43:58

  令狐冲好生钦佩,心道:“这人睥睨群豪,果然身有惊人艺业。”却不伸手拔剑,说道:“向前辈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辈再来出丑。”一抱拳,说道:“告辞了。”向问天尚未回答,只见剑光闪烁,三柄长剑指向凉亭,却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过来。三人三剑都是指向令狐冲,一剑指住他背心,两剑指住他后腰,相距均不到一尺。侯人雄喝道:“令狐冲,给我跪下!”这一声喝过,长剑挺前,已刺到了令狐冲肌肤。令狐冲心道:“令狐冲堂堂男子,今日虽无幸理,却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这些卑鄙之徒的剑下。”此刻自身已在三剑笼罩之下,只须一转身,那便一剑插入胸膛,二剑插入小腹,当即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长剑,回手一挥,青城派弟子三只手掌齐腕而断,连着三柄长剑一齐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脸上登无血色,真难相信世上居然会有此事,惶然失措片刻,这才向后跃开。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岁,痛得大声号哭起来。令狐冲叹道:“兄弟,是你先要杀我!”

  向问天喝彩道:“好剑法!”接着又道:“剑上无劲,内力太差!”令狐冲笑道:“岂但内力太差,简直毫无内力。”突然听得向问天一声呼叱,跟着呛啷啷铁链声响,只见两名黑衣汉子已扑入凉亭,疾攻向问天。这二人一个手执镔铁双怀杖,另一手持双铁牌,都是沉重兵器,四件兵刃和向问天的铁链相撞,火星四溅。向问天连闪几闪,欲待抢到那怀杖之人身后,那人双杖严密守卫,护住了周身要害。向问天双手给铁链缚住了,运转不灵。

  魔教中连声呼叱,又有二人抢入凉亭。这两人均使八角铜锤,直上直下的猛砸。二人四锤一到,那使双怀杖的便转守为攻。向问天穿来插去,身法灵动之极,却也无法伤到对手。每当有隙可乘,铁链攻向一人,其余三人便奋不顾身的扑上,打法凶悍之极。堪堪斗了十余招,魔教人众的首领喝道:“八枪齐上。”八名黑衣汉子手提长枪,分从凉亭四面抢上,东南西北每一方均有两杆长枪,朝向问天攒刺。

  向问天向令狐冲叫道:“小朋友,你快走罢!”喝声未绝,八根长枪已同时向他刺去。便在此时,四柄铜锤砸他胸腹,双怀杖掠地击他胫骨,两块铁牌向他脸面击到,四面八方,无处不是杀手。这十二个魔教好手各奋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看来人人均知和向问天交手,那是世间最凶险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

  令狐冲眼见众人如此狠打,向问天势难脱险,叫道:“好不要脸!”向问天突然迅速无比的旋转身子,甩起手上铁链,撞得一众兵刃叮叮当当直响。他身子便如一个陀螺,转得各人眼也花了,只听得当当两声大响,两块铁牌撞上他的铁链,穿破凉亭顶,飞了出去。向问天更不去瞧对方来招,越转越快,将八根长枪都荡了开去。魔教那首领喝道:“缓攻游斗,耗他力气!”使枪的八人齐声应道:“是!”各退了两步,只待向问天力气稍衰,铁链中露出空隙,再行抢攻。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8-9 22:43:59

  旁观众人稍有阅历的都看了出来,向问天武功再高,也决难长久旋转不休,如此打法,终究会力气耗尽,束手就擒。向问天哈哈一笑,突然间左腿微蹲,铁链呼的甩出,打在一名使铜锤之人的腰间。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左手铜锤反撞过来,打中自己头顶,登时脑浆迸裂。八名使枪之人八枪齐出,分刺向问天前后左右。向问天甩铁链荡开了两杆枪,其余六人的钢枪不约而同的刺向他左胁。当此情景,向问天避得开一杆枪,避不开第二杆,避得开第二杆,避不开第三杆,更何况六枪齐发?

  令狐冲一瞥之下,看到这六枪攒刺,向问天势无可避,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独孤九剑的第四式“破枪式”,当这间不容发之际,哪里还能多想?长剑闪出,只听得当啷一声响,八杆长枪一齐跌落,八枪跌落,却只发出当啷一响,几乎是同时落地。令狐冲一剑分刺八人手腕,自有先后之别,只是剑势实在太快,八人便似同时中剑一般。

  他长剑既发,势难中断,跟着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这“破鞭式”只是个总名,其中变化多端,举凡钢鞭、铁锏、点穴撅、判官笔、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铁牌、八角锤、铁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但见剑光连闪,两根怀杖、两柄铜锤又皆跌落。十二名攻入凉亭的魔教教众之中,除了一人为向问天所杀、一人铁牌已然脱手之外,其余十人皆是手腕中剑,兵刃脱落。十一人发一声喊,狼狈逃归本阵。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大声喝彩:“好剑法!”“华山派剑法,教人大开眼界!”那魔教首领发了句号令,立时便有五人攻入凉亭。一个中年妇人手持双刀,向令狐冲杀来。四名大汉围攻向问天。那妇人刀法极快,一刀护身,一刀疾攻,左手刀攻敌时右手刀守御,右手刀攻敌时左手刀守御,双刀连使,每一招均在攻击,同时也是每一招均在守御,守是守得牢固严密,攻亦攻得淋漓酣畅。令狐冲看不清来路,连退了四步。便在这时,只听呼呼风响,似是有人用软兵刃和向问天相斗,令狐冲百忙中斜眼一瞥,却见两人使链子锤,二人使软鞭,和向问天手上的铁链斗得正烈。链子锤上的钢链甚长,甩将开来,横及丈余,好几次从令狐冲头顶掠过。只听得向问天骂道:“你奶奶的!”一名汉子叫道:“向右使,得罪!”原来一根链子锤上的钢链已和向问天手上的铁链缠住。便在这一瞬之间,其余三人三般兵刃,同时往向问天身上击来。向问天“嘿”的一声,运劲猛拉,将使链子锤的拉了过来,正好挡在他的身前。两根软鞭、一枚钢锤尽数击上那人背心。令狐冲斜刺里刺出一剑,剑势飘忽,正中那妇人的左腕,却听得当的一声,长剑一弯,那妇人手中柳叶刀竟不跌落,反而一刀横扫过来。令狐冲一惊,随即省悟:“她腕上有钢制护腕,剑刺不入。”手腕微翻,长剑挑上,噗的一声,刺入她左肩“肩贞穴”。那妇人一怔,但她极为勇悍,左肩虽然剧痛,右手刀仍是奋力砍出。令狐冲长剑闪处,那妇人右肩的“肩贞穴”又再中剑。她兵刃再也拿捏不住,使劲将双刀向令狐冲掷出,但双臂使不出力道,两柄刀只掷出一尺,便即落地。令狐冲刚将那妇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士挺剑而上,铁青着脸喝道:“华山派中,只怕没这等妖邪剑法。”令狐冲见他装束,知是泰山派的长辈,想是他不忿同门为向问天所伤,上来找还场子。令狐冲虽为师父革逐,但自幼便在华山派门下,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见到这位泰山派前辈,自然而然有恭敬之意,倒转长剑,剑尖指地,抱拳说道:“弟子没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师伯。”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8-9 22:44:00

  那道人道号天乙,和天门、天松等道人乃是同辈,冷冷的道:“你使的是甚么剑法?”令狐冲道:“弟子所使剑法,乃华山派长辈所传。”天乙道人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不知到哪里去拜了个妖魔为师,看剑!”挺剑向令狐冲当胸刺到,剑光闪烁,长剑发出嗡嗡之声,单只这一剑,便罩住了他胸口“膻中”、“神藏”、“灵墟”、“神封”、“步廊”、“幽门”、“通谷”七处大穴,不论他闪向何处,总有一穴会被剑尖刺中。这一剑叫做“七星落长空”,是泰山派剑法的精要所在。这一招刺出,对方须得轻功高强,立即倒纵出丈许之外,方可避过,但也必须识得这一招“七星落长空”,当他剑招甫发,立即毫不犹豫的飞快倒跃,方能免去剑尖穿胸之祸,而落地之后,又必须应付跟着而来的三招凌厉后着,这三招一着狠似一着,连环相生,实所难当。天乙道人眼见令狐冲剑法厉害,出手第一剑便使上了。自从泰山派前辈创了这招剑招以来,与人动手第一招便即使用,只怕从所未有。令狐冲一惊之下,猛地想起在思过崖后洞的石壁之上见过这招,当日自己学了来对付田伯光,只是学得不像,未能取胜,但于这招剑法的势路却了然于胸。这时剑气森森,将及于体,更无思索余暇,登时挺剑直刺天乙道人小腹。这一剑正是石壁上的图形,魔教长老用以破解此招,粗看似是与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其时泰山派这招“七星落长空”分为两节,第一节以剑气罩住敌人胸口七大要穴,当敌人惊慌失措之际,再以第二节中的剑法择一穴而刺。剑气所罩虽是七穴,致敌死命,却只一剑。这一剑不论刺在哪一穴中,都可克敌取胜,是以既不须同时刺中七穴,也不可能同时刺中七穴。招分两节,本是这一招剑法的厉害之处,但当年魔教长老仔细推敲,正从这厉害之处找出了弱点,待对方第一节剑法使出之后,立时疾攻其小腹,这一招“七星落长空”便即从中断绝,招不成招。

  天乙道人一见敌剑来势奥妙,绝无可能再行格架,大惊失色,纵声大叫,料想自己肚腹定然给长剑洞穿,惊惶中也不知痛楚,脑中一乱,只道自己已经死了,登时摔倒。其时令狐冲剑尖将及他小腹,便即凝招不发,不料天乙道人大惊之下,竟尔吓得晕了过去。

  泰山派门下眼见天乙倒地,均道是为令狐冲所伤,纷纷叫骂,五名青年道人挺剑来攻。这五人都是天乙的门人,心急师仇,五柄长剑犹如狂风暴雨般急刺疾舞。令狐冲长剑连点,五名道士手腕中剑,长剑呛啷、呛啷落地。五人惊惶之下,各自跃开。只见天乙道人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叫道:“刺死我了,刺死我了!”五弟子见他身上无伤,不住大叫,尽皆骇然,不知他是死是活。天乙道人叫了几声,身子一晃,又复摔倒。两名弟子抢过去扶起,狼狈退开。

大道说书 发表于 2012-8-9 22:44:01

  群豪见令狐冲只使半招,便将泰山派高手天乙道人打得生死不知,无不心惊。这时围攻向问天的又换了数人。两个使剑的汉子是衡山派中人,双剑起落迅速,找寻向问天铁链中的空隙。另一个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却是魔教中的人物,这人以盾护体,展开地堂刀法,滚近向问天足边,以刀砍他下盘。向问天的铁链在盾牌上接连狠击两下,都伤他不到。盾牌下的钢刀陡伸陡缩,招数狠辣。令狐冲心想:“这人盾牌护身,防守严密,但他一出刀攻人,自身便露破绽,立时可断他手臂。”

  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小子,你还要不要性命?”这声音虽然不响,但相距极近,离他耳朵似不过一两尺。令狐冲一惊回头,已和一人面对面而立,两人鼻子几乎相触,急待闪避,那人双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内力一吐,教你肋骨尽断。”令狐冲心知他所说不虚,站定了不敢再动,连一颗心似也停止了跳动。那人双目凝视着令狐冲,只因相距太近,令狐冲反而无法见到他的容貌,但见他双目神光炯炯,凛然生威,心道:“原来我死在此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终于有个了断,心下反而舒泰。那人初见令狐冲眼色中大有惊惧之意,但片刻之间,便现出一般满不在乎的神情,如此临死不惧,纵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亦所难能,不由得起了钦佩之心,哈哈一笑,说道:“我偷袭得手,制你要穴,虽然杀了你,谅你死得不服!”双掌一撤,退了三步。令狐冲这才看清,这人矮矮胖胖,面皮黄肿,约莫五十来岁年纪,两只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摆着“嵩阳手”的架式。令狐冲微笑道:“这位嵩山派前辈,不知尊姓大名?多谢掌下留情。”

  那人道:“我是孝感乐厚。”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剑法的确甚高,临敌经验却太也不足。”令狐冲道:“惭愧。‘大阴阳手’乐师伯,好快的身手。”乐厚道:“师伯二字,可不敢当!”接着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这人形相丑陋,但一掌出手,登时全身犹如渊停岳峙,气度凝重,说不出的好看。令狐冲见他周身竟无一处破绽,喝彩道:“好掌法!”长剑斜挑,因见乐厚掌法身形中全无破绽,这一剑便守中带攻,九分虚,一分实。乐厚见令狐冲长剑斜挑,自己双掌不论拍向他哪一个部位,掌心都会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双掌只拍出尺许,立即收掌跃开,叫道:“好剑法!”令狐冲道:“晚辈无礼!”乐厚喝道:“小心了!”双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风逼体而至。令狐冲暗叫:“不好!”此时乐厚和他相距甚远,双掌发力遥击,令狐冲无法以长剑挡架,刚要闪避,只觉一股寒气袭上身来,登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乐厚双掌掌力不同,一阴一阳,阳掌先出,阴力却先行着体。令狐冲只一呆,一股炙热的掌风跟着扑到,击得他几乎窒息,身子晃了几晃。阴阳双掌掌力着体,本来更无幸理,但令狐冲内力虽失,体内真气却充沛欲溢,既有桃谷六仙的真气,又有不戒和尚的真气,在少林寺中养伤,又得了方生大师的真气,每一股都是浑厚之极。这一阴一阳两股掌力打在身上,他体内真气自然而然生出相应之力,护住心脉内脏,不受损伤。但霎时间全身剧震,说不出的难受,生怕乐厚再以掌力击来,当即提剑冲出凉亭,挺剑疾刺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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