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发表于 2012-8-4 17:57:59

  彭和尚忽然大声叫道:“纪姑娘,你来将我的左眼刺瞎了罢,彭和尚对你已然感激不尽。”他想纪晓芙甘冒生死之险,回护敌人,已极为难能,何况丁敏君用以威胁她的,更是一个女子瞧得比性命还重要的清白名声。

  但这时纪晓芙便去刺瞎了彭和尚左眼,丁敏君也已饶不过她,她知今日若不乘机下手除去这个师妹,日后可是后患无穷。彭和尚见丁敏君剑招狠辣,大声叫骂:“丁敏君,你好不要脸!无怪江湖上叫你‘毒手无盐丁敏君’,果然是心如蛇蝎,貌胜无盐。要是世上女子个个都似你一般丑陋,令人一见便即作呕,天下男子人人都要去做和尚了。你这‘毒手无盐’老是站在我跟前,彭和尚做了和尚,仍嫌不够,还是瞎了双眼来得快活。”其实丁敏君虽非美女,却也颇有姿容,面目俊俏,颇有楚楚之致。彭和尚深通世情,知道普天下女子的心意,不论她是丑是美,你若骂她容貌难看,她非恨你切骨不可。他眼见情势危急,便随口胡诌,给她取了个“毒手无盐”的诨号,盼她大怒之下,转来对付自己,纪晓芙便可乘机脱逃,至少也能设法包扎伤口。但丁敏君暗想待我杀了纪晓芙,还怕你这臭和尚逃到哪里去?是以对他的辱骂竟是充耳不闻。彭和尚又朗声道:“纪女侠冰清玉洁,江湖上谁不知闻?可是‘毒手无盐丁敏君’却偏偏自作多情,妄想去勾搭人家武当派殷梨亭。殷梨亭不来睬你,你自然想加害纪女侠啦。哈哈,你颧骨这么高,嘴巴大得像血盆,焦黄的脸皮,身子却又像根竹竿,人家英俊潇洒的殷六侠怎会瞧得上眼?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便三番四次的向人家乱抛媚眼……”丁敏君只听得恼怒欲狂,一个箭步纵到彭和尚身前,挺剑便往他嘴中刺去。丁敏君颧骨确是微高,嘴非樱桃小口,皮色不够白皙,又生就一副长挑身材,这一些微嫌美中不足之处,她自己确常感不快,可是旁人若非细看,本是不易发觉。岂知彭和尚目光锐敏,非但看了出来,更加油添酱、张大其辞的胡说一通,却叫她如何不怒?何况殷梨亭其人她从未见过,“三番四次乱抛媚眼”云云,真是从何说起?

  她一剑将要刺到,树林中突然抢出一人,大喝一声,挡在彭和尚身前,这人来得快极,丁敏君不及收招,长剑已然刺出,那人比彭和尚矮了半个头,这一剑正好透额而入。便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那人挥掌拍出,击中了丁敏君的胸口,砰然一声,将她震得飞出数步,一交摔倒,口中狂喷鲜血,一柄长剑却插在那人额头,眼见他也是不活的了。昆仑派的长须道人走近几步,惊呼:“白龟寿,白龟寿!”跟着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原来替彭和尚挡了这一剑的,正是天鹰教玄武坛坛主白龟寿。他身受重伤之后,得知彭和尚为了掩护自己,受到少林、昆仑、峨嵋、海沙四派好手围攻,于是力疾赶来,替彭和尚代受了这一剑。他掌力雄浑,临死这一掌却也击得丁敏君肋骨断折数根。纪晓芙惊魂稍定,撕下衣襟包扎好了臂上伤口,伸手解开了彭和尚腰胁间被封的穴道,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彭和尚道:“且慢,纪姑娘,请受我彭和尚一拜。”说着行下礼去。纪晓芙闪在一旁,不受他这一拜。

飞雪 发表于 2012-8-4 17:58:00

  彭和尚拾起长须道人遗在地下的长剑,道:“这丁敏君胡言乱语,毁谤姑娘清誉令名;不能再留活口。”说着挺剑便向丁敏君咽喉刺下。纪晓芙左手挥剑格开,道:“她是我同门师姊,她虽对我无情,我可不能对她无义。”

  彭和尚道:“事已如此,若不杀她,这女子日后定要对姑娘大大不利。”纪晓芙垂泪道:“我是天下最不祥、最不幸的女子,一切认命罢啦!彭大师,你别伤我师姊。”彭和尚道:“纪女侠所命,焉敢不遵?”

  纪晓芙低声向丁敏君道:“师姊,你自己保重。”说着还剑入鞘,出林而去。彭和尚对身受重伤、躺在地下的五人说道:“我彭和尚跟你们并无深仇大冤,本来不是非杀你们不可,但今晚这姓丁的女子诬蔑纪女侠之言,你们都已听在耳中,传到江湖上,却叫纪女侠如何做人?我不能留下活口,乃是情非得已,你们可别怪我。”说着一剑一个,将昆仑派的两名道人、一名少林僧、两名海沙派的好手尽数刺死,跟着又在丁敏君的肩头划了一剑。丁敏君只吓得心胆俱裂,但重伤之下,却又抗拒不得,骂道:“贼秃,你别零碎折磨人,一剑将我杀了罢。”彭和尚笑道:“似你这般皮黄口阔的丑女,我是不敢杀的。只怕你一入地狱,将阴世里千千万万的恶鬼都吓得逃到人间来,又怕你吓得阎王判官上吐下泻,岂不作孽?”说着大笑三声,掷下长剑,抱起白龟寿的尸身,又大哭三声,扬长而去。丁敏君喘息很久,才以剑鞘拄地,一跛一拐的出林。这一幕惊心动魄的林中夜斗,常遇春和张无忌二人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听在耳中,直到丁敏君离去,两人方松了一口气。

  张无忌道:“常大哥,纪姑姑是我殷六叔的未婚妻子,那姓丁的女子说她……说她跟人生了个娃娃,你说是真是假?”常遇春道:“这姓丁的女子胡说八道,别信她的。”张无忌道:“对,下次我跟殷六叔说,叫他好好的教训教训这丁敏君,也好代纪姑姑出一口气。”常遇春忙道:“不,不!千万不能跟你殷六叔提这件事,知道么?你一提那可糟了。”张无忌奇道:“为甚么?”常遇春道:“这种不好听的言语,你跟谁也别说。”张无忌“嗯”了一声,过了一会,问道:“常大哥,你怕那是真的,是不是?”常遇春叹道:“我也不知道啊。”到得天明,常遇春站起身来,将张无忌负在背上,放开脚步便走。他休息了大半夜,精神已复,步履之际也轻捷得多了。走了数里,转到一条大路上来。常遇春心想:“胡师伯在蝴蝶谷中隐居,住处甚是荒僻,怎地到了大路上来,莫非走错路了?”正想找个乡人打听,忽听得马蹄声响,四名蒙古兵手舞长刀,纵马而来,大呼:“快走,快走!”奔到常遇春身后,举刀虚劈作势,驱赶向前。常遇春暗暗叫苦:“想不到今日终于又入虎口,却陪上了张兄弟一条性命。”

飞雪 发表于 2012-8-4 17:58:01

  这时他武功全失,连一个寻常的元兵也斗不过,只得一步步的挨将前去。但见大路上百姓络绎不断,都被元兵赶畜牲般驱来,常遇春心中又存了一线生机:“看来这些鞑子正在虐待百姓,未必定要捉我。”

  他随着一众百姓行去,到了一处三岔路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骑在马上,领着六七十名兵卒,元兵手中各执大刀。众百姓行过那车官马前,便一一跪下磕头。一名汉人通译喝问:“姓甚么?”那人答了,旁边一名元兵便在他屁股上踢上一脚,或是一记耳光,那百姓匆匆走过。问到一个百姓答称姓张,那元兵当即一把抓过,命他站在一旁。又有一个百姓手挽的篮子中有一柄新买的菜刀,那元兵也将他抓在一旁。张无忌眼见情势不对,在常遇春耳边悄声道:“常大哥,你快假装摔一交,摔在草丛之中,解下腰间的佩刀。”常遇春登时省悟,双膝一弯,扑在长草丛中,除下了佩刀,假装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一步步挨到那军官身前。那汉人通译骂道:“贼蛮子,不懂规矩,见了大人还不赶快磕头?”常遇春想起故主周子旺全家惨死于蒙古鞑子的刀下,这时宁死也不肯向鞑子磕头。一名元兵见他倔强,伸脚在他膝弯里横腿一扫。常遇春站立不稳,扑地跪下。那汉人通译喝道:“姓甚么?”常遇春还未回答,张无忌抢着道:“姓谢,他是我大哥。”那元兵在常遇春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滚罢!”常遇春满腔怒火,爬起身来,暗暗立下重誓:“此生若不将鞑子逐回漠北,我常遇春誓不为人。负着张无忌,急急向北行去,只走出数十步,忽听身后惨呼哭喊之声大作。两人回过头来,但见被元兵拉在一旁的十多名百姓已个个身首异处,尸横就地。原来当时朝政暴虐,百姓反叛者众多,蒙古大臣有心要杀尽汉人,却又是杀不胜杀,当朝太师巴延便颁一条虐令,杀尽天下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因汉人中以张、王、刘、李四姓最多,而赵姓则是宋朝皇族,这五姓之人一除,汉人自必元气大伤。后来因这五姓人降元为官的为数亦是不少,蒙古大臣中有人向皇帝劝告,才除去了这条暴虐之极的屠杀令,但五姓黎民因之而丧生的,已是不计其数了。常遇春加快脚步,落荒而走,知道胡青牛隐居之处便在左近,当下耐心缓缓寻找。一路上嫣红姹紫,遍山遍野都是鲜花,春光烂漫已极,两人想起适才惨状,哪有心情赏玩风景?转了几个弯,却见迎面一块山壁,路途已尽。正没作理会处,只见几只蝴蝶从一排花丛中钻了进去。张无忌道:“那地方既叫作蝴蝶谷,咱们且跟着蝴蝶过去瞧瞧。”常遇春道:“好!”也从花丛中钻了进去。

  过了花丛,眼前是一条小径。常遇春行了一程,但见蝴蝶越来越多,或花或白、或黑或紫,翩翩起舞。蝴蝶也不畏人,飞近时便在二人头上、肩上、手上停留。二人知道已进入蝴蝶谷,都感兴奋。张无忌道:“让我自己慢慢走罢!”常遇春将他放下地来。行到过午,只见一条清溪旁结着七、八间茅屋,茅屋前后左右都是花圃,种满了诸般花草。常遇春道:“到了,这是胡师伯种药材的花圃。”他走到屋前,恭恭敬敬的朗声说道:“弟子常遇春叩见胡师伯。”过了一会,屋中走出一名僮儿,说道:“请进。”常遇春携着张无忌的手,走进茅屋,只见厅侧站着一个神清骨秀的中年人,正在瞧着一名僮儿搧火煮药,满厅都是药草之气。常遇春跪下磕头,说道:“胡师伯好。”张无忌心想,这人定是“蝶谷医仙”胡青牛了,便跟着行礼,叫了声:“胡先生。”胡青牛向常遇春点了点头,道:“周子旺的事,我都知道了。那也是命数使然,想是鞑子气运未尽,本教未至光大之期。”他伸手在常遇春腕脉上一搭,解开他胸口衣服瞧了瞧,说道:“你是中了番僧的‘截心掌’,本来算不了甚么,只是你中掌后使力太多,寒毒攻心,治起来多花些功夫。”指着张无忌问道:“这孩子是谁?”

飞雪 发表于 2012-8-4 17:58:02

  常遇春道:“师伯,他叫张无忌,是武当派张五侠的孩子。”胡青牛一怔,脸蕴怒色,道:“他是武当派的?你带他到这里来干甚么?”常遇春于是将如何保护周子旺的儿子逃命,如何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张三丰相救等情一一说了,最后说道:“弟子蒙他太师父救了性命,求恳师伯破例,救他一救。”胡青牛冷冷的道:“你倒慷慨,会作人情。哼,张三丰救的是你,又不是救我。你见我几时破过例来?”

  常遇春跪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师伯,这个小兄弟的父亲不肯出卖朋友,甘愿自刎,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子。”胡青牛冷笑道:“好汉子?天下好汉子有多少,我治得了这许多?他不是武当派倒也罢了,既是名门正派中的人物,又何必来求我这种邪魔外道?”常遇春道:“张兄弟的母亲,便是白眉鹰王殷教主的女儿。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胡青牛听到这里,心意稍动,点头道:“哦,你起来。他是天鹰教殷白眉的外孙,那又不同。”走到张无忌身前,温言道:“孩子,我向来有个规矩,决不为自居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疗伤治病。你母亲既是我教中人,给你治伤,也不算破例。你外祖父白眉鹰王本是明教的四大护法之一,后来他自创天魔教,只不过和教中兄弟不和,却也不是叛了明教,算是明教的一个支派。你须得答允我,待你伤愈之后,便投奔你外祖父白眉鹰王殷教主去,此后身入天鹰教,不得再算是武当派的弟子。”张无忌尚未回答,常遇春道:“师伯,那可不行。张三丰张真人有话在先,他跟我说道:“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倘若当真治好了,我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胡青牛双眉竖起,怒气勃发,尖声道:“哼,张三丰便怎样了?他如此瞧不起咱们,我干么要为他出力?孩子,你自己心中打的是甚么主意?”

  张无忌知道自己体内阴毒散入五脏六腑,连太师父这等深厚的功力,也是束手无策,自己能否活命,全看这位神医肯不肯施救,但太师父临行时曾谆谆叮嘱,决不可陷身魔教,致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虽然魔教到底坏到甚么田地,为甚么太师父及众师伯叔一提起来便深痛绝恶,他实是不大了然,但他对太师父崇敬无比,深信他所言决计不错,心道:“宁可他不肯施救,我毒发身死,也不能违背太师父的教诲。”于是朗声说道:“胡先生,我妈妈天鹰教的堂主,我想天魔教也是好的。但太师父曾跟我言道,决计不可身入魔教,我既答允了他,岂可言而无信?你不肯给我治伤,那也无法。要是我贪生怕死,勉强听从了你,那么你治好了我,也不过让世上多一个不信不义之徒,又有何益?”

  胡青牛心下冷笑:“这小鬼大言炎炎,装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模样,我真的不给他医治,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向常遇春道:“他既决意不入本教,遇春,你叫他出去,我胡青牛门中,怎能有病死之人?”常遇春素知这位师伯性情执拗异常,自来说一不二,他既不肯答应,再求也是枉然,向张无忌道:“小兄弟,明教虽和名门正派的侠义人物不是同道,但自大唐以来,我明教世世代代都有英雄好汉。何况你外祖父是天鹰教的教主,你妈妈是天鹰教堂主,你答应了我胡师伯,他日张真人跟前,一切由我承担便是。”张无忌站了起来,说道:“常大哥,你心意已尽,我太师父也决不会怪你。”说着昂然走了出去。常遇春吃了一惊,忙问:“你到哪里去?”张无忌道:“我若死在蝴蝶谷中,岂不坏了‘蝶谷医仙’的名头?”说着转身走出茅屋。胡青牛冷笑道:“‘见死不救’胡青牛天下驰名,倒毙在蝴蝶谷‘牛棚’之外的,又岂止你这娃娃一人?”常遇春也不去听他说些甚么,急忙拔步追出,一把抓住了张无忌,将他抱了回来。

飞雪 发表于 2012-8-4 17:58:03

  常遇春气喘吁吁的道:“胡师伯,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是不是?”胡青牛笑道:“我外号叫作‘见死不救’,难道你不知道?却来问我。”常遇春道:“我身上的伤,你却肯救的?”胡青牛道:“不错。”常遇春道:“好!弟子曾答应过张真人,要救活这位兄弟,此事决计不能让正派中人说一句我明教弟子言而无信。弟子不要你治,你治了这位兄弟罢,咱们一个换一个,你也没吃亏。”胡青牛正色道:“你中了这‘截心掌’,伤势着实不轻,倘若我即刻给你治,可以痊愈。过了七天,只能保命,武功从此不能保全。十四天后再无良医着手,那便伤发无救。”常遇春道:“这是师伯你老人家见死不救之功,弟子死而无怨。”张无忌叫道:“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转头向常遇春道:“常大哥,你当我张无忌是卑鄙小人么?你拿自己的性命来换我一命,我便活着,也是无味之极!”

  常遇春不跟他多辩,解下腰带,将他牢牢缚在椅上。张无忌急道:“你不放我,我可要骂人啦!”见常遇春不理,便把心一横,大骂:“见死不救胡青牛,当真是如笨牛一样,连畜生也不如。”胡青牛听他乱骂,也不动怒,只是冷冷的瞧着他。常遇春道:“胡师伯,张兄弟,告辞了。我这便寻医生去!”胡青牛冷冷的道:“安徽境内没一个真正的良医,可是你七天之内,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常遇春哈哈一笑,说道:“有‘见死不救’的师伯,便有‘岂不该死’的师侄!”说着大踏步出门。胡青牛冷笑道:“你说一个换一个,我几时答应了?两人都不救。”随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呼的一声,掷了出去,正中常遇春膝弯穴道。常遇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胡青牛走将过去解开张无忌身上绑缚,抓住了他双手手腕,要将他摔出门去,由得他和常遇春一起自生自灭,张无忌大叫:“你干甚么?”寒毒上冲头脑,晕了过去。


第十二章针其膏兮药其肓

  胡青牛一抓到张无忌手腕,只觉他脉搏跳动甚是奇特,不由得一惊,再凝神搭脉,心道:“这娃娃所中寒毒十分古怪,难道竟是玄冥神掌?这掌法久已失传,世上不见得有人会使。”又想:“若不是玄冥神掌,却又是甚么?如此阴寒狠毒,更无第二门掌力。他中此寒毒为时已久,居然没死,又是一奇。是了,定是张三丰老道以深厚功力为他续命,现下阴毒已散入五脏六腑,胶缠固结,除非是神仙才救得活他。”当下又将他放回椅中。过了半晌,张无忌悠悠醒转,只见胡青牛坐在对面椅中,望着药炉中的火光,凝思出神,常遇春却躺在门外草径之中。三人各想各的心思,谁也没有说话。

飞雪 发表于 2012-8-4 17:58:04

  胡青牛毕生潜心医术,任何疑难绝症,都是手到病除,这才博得了“医仙”两字的外号,“医”而称到“仙”,可见其神乎其技。但“玄冥神掌”所发寒毒,他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而中此剧毒后居然数年不死而缠入五脏六腑,更是匪夷所思。他本已决心不替张无忌治伤,然而碰上了这等毕生难逢的怪症,有如酒徒见佳酿、老饕闻肉香,怎肯舍却?寻思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妙法:“我先将他治好,然后将他弄死。”

  可是要将他体内散入五脏六腑的阴毒驱出,当真是谈何容易。胡青牛直思索了两个多时辰,取出十二片细小铜片,运内力在张无忌丹田下“中极穴”、颈下“天突穴”、肩头“肩井穴”等十二处穴道上插下。那“中极穴”是足三阴、任脉之会,“天突穴”是阴维、任脉之会,“肩井穴”是手足少阳、足阳明、阳维之会,这十二条铜片一插下,他身上十二经常脉和奇经八脉便即隔断。人身心、肺、脾、肝、肾,是谓五脏,再加心包,此六者属阴:胃、大肠、小肠、胆、膀胱、三焦,是谓六腑,六者属阳。五脏六腑加心包,是为十二经常脉。任、督、冲、带、阴维、阳维、阴跷、阳跷,这八脉不属正经阴阳,无表里配合,别道奇行,是为奇经八脉。张无忌身上常脉和奇经隔绝之后,五脏六腑中所中的阴毒相互不能为用。胡青牛然后以陈艾灸他肩头“云门”、“中府”两穴,再灸他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少商各穴、这十一处穴道,属于“手太阴肺经”,可稍减他深藏肺中的阴毒。这一次以热攻寒,张无忌所受的苦楚,比之阴毒发作时又是另一番滋味。灸完手太阴肺经后,再灸足阳明胃经、手厥阴心包经……胡青牛下手时毫不理会张无忌是否疼痛,用陈艾将他烧灸得处处焦黑。张无忌不肯有丝毫示弱,心道:“你想要我呼痛呻吟,我偏是哼也不哼一声。”竟是谈笑自若,跟胡青牛讲论穴道经脉的部位。他虽不明医理,但义父谢逊曾传过他点穴、解穴、以及转移穴道之术,各处穴位他倒是知之甚详。和这位当世神医相较,张无忌对穴道的见识自是肤浅之极,但所言既涉及医理,正是投合胡青牛所好。胡青牛一面灸艾,替他拔除体内的阴毒,一面滔滔不绝的讲论。

  张无忌听在心中,十九全不明白,但为了显得“我武当派这些也懂”,往往发些谬论,与他辩驳一阵,胡青牛详加阐述,及至明白“这小子其实一窍不通,乃是胡说八道”,已是大费了一番唇舌。可是深山僻谷之中,除了几名煮饭煎药的僮儿以外,胡青牛无人为伴,今日这小孩儿到来,跟他东拉西扯的讲论穴道,倒也颇畅所怀。

飞雪 发表于 2012-8-4 17:58:05

  待得十二经常脉数百处穴道灸完,已是天将傍晚。僮儿搬出饭菜,开在桌上,另行端一大盘米饭青菜,拿到门外草地上给常遇春食用。当晚常遇春便睡在门外,张无忌也不出声向胡青牛求恳,临睡时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和他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以示有难同当之意。胡青牛只作视而不见,毫不理会,心中却暗暗称奇:“这小子果是和常儿大不相同。”

  次日清晨,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力,替张无忌烧灸奇经八脉的各处穴道。十二经常脉犹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经八脉犹如湖海,蓄藏积贮,因之要除去奇经八脉间的阴毒,却又为难得多。胡青牛潜心拟了一张药方,却邪扶正,补虚泻实,用的却是“以寒治寒”的反治法。张无忌服了之后,寒战半日,精神竟健旺了许多。午后胡青牛又替张无忌针灸。张无忌以言语相激,想迫得他沉不住气,便替常遇春施治,那知胡青牛理也不理,只冷冷的道:“我胡青牛那‘蝶谷医仙’的外号,说来有点名不副实,“仙”之一字,何敢妄称?旁人叫我‘见死不救’,我才喜欢。”

  其时他正在针刺张无忌腰腿之间的“五枢穴”,这一穴乃足少阳和带脉之会,在同水道旁一寸五分。张无忌道:“人身上这个带脉,可算得最为古怪了。胡先生,你知不知道,有些人是没有带脉的?”胡青牛一怔,道:“瞎说!怎能没有带脉?”张无忌原是信口胡吹,说道:“天下之人,无奇不有,何况这带脉我看也没多大用处。”

  胡青牛道:“带脉比较奇妙,那是不错的,但岂可说它无用?世上庸医不明其中精奥,针药往往误用。我著有一本《带脉论》,你拿去一观便知。”说着走入内室,取了一本薄薄的黄纸手抄本出来,交给了他。

  张无忌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着:“十二经和奇经八脉,皆上下周流。唯带脉起小腹之间,季胁之下。环身一周,络腰而过,如束带之状。冲、任、督三脉,同起而异行,一源而三歧,皆络带脉……”跟着评述古来医书中的错误之处,《十四经发挥》一书中说带脉只四穴,《针灸大成》一书说带脉凡六穴,其实共有十穴,其中两穴忽隐忽现,若有若无,最为难辨。张无忌一路翻阅下去,虽然不明其中奥义,却也知此书识见不凡,于是就他指摘前人错误之处,提出来请教。胡青牛甚是喜欢,一路用针,一路解释,待得替他带脉上的十个穴道都刺过了金针,让他休息了片刻,说道:“我另有一部《子午针灸经》尤是我心血之所寄。”从室内取了一部厚达十二卷的手书医经出来。

  胡青牛明知这小孩不明医理,然他长年荒谷隐居,终究寂寞。前来求医之人虽然络绎不绝,但人人只赞他医术如神,这些奉承话他于二十年前便早已听得厌了。其实他毕生真正自负之事,还不在“医术”之精,而是于“医学”大有发明创见,道前贤者之所未道。他自知这些成就实是非同小可,却只能孤芳自赏,未免寂寞。此时见这少年乐于读他著作,隐隐有知己之感,便将自己的得意之作取出以示。张无忌翻将开来,只见每一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楷,穴道部位,药材分量,下针的时刻深浅,无不详为注明。他心念一动:“我查阅一下,且看有无医治常大哥身上伤势的法门?”于是翻到了第九卷《武学篇》中的“掌伤治法”,但见红沙掌、铁沙掌、毒沙掌、绵掌、开山掌、破碑掌……各种各样掌力伤人的症状、急救、治法,无不备载,待看到一百八十余种掌力之后,赫然出现了“截心掌”。张无忌大喜,当下细细读了一遍,文中对“截心掌”的掌力论述甚详,但治法却说得极为简略,只说“当从‘紫宫’、‘中庭’、‘关元’、‘天池’四穴着手,御阴阳五行之变,视寒、暑、燥、湿、风五候,应伤者喜、怒、忧、思、恐五情下药。”须知中国医道,变化多端,并无定规,同一病症,医者常视寒暑、昼夜、剥复、盈虚、终始、动静、男女、大小、内外、……绪般牵连而定医疗之法,变化往往存乎一心,少有定规,因之良医与庸医判若云泥。这其间的奥妙,张无忌自是全然不懂,当下将这治法看了几遍,牢牢记住。那“掌伤治法”的最后一项,乃是“玄冥神掌”,述了伤者症状后,在“治法”二字之下,注着一字:“无”。

飞雪 发表于 2012-8-4 17:58:06

  张无忌将医经合上,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说道:“胡先生这部《子午针灸经》博大精深,晚辈是十九不懂,还请指点,甚么叫做‘御阴阳五行之变?”

  胡青牛解释了几句,突然省悟,说道:“你要问如何医治常遇春吗?嘿嘿,别的可说,这一节却不说了。”张无忌无可奈何,只得自行去医书中查考,胡青牛任他自看,却也不加禁止。张无忌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的钻研,不但将胡青牛的十余种著作都翻阅一遍,其余《黄帝内经》、《华佗内昭图》、《王叔和脉经》、《孙思邈千金方》、《千金翼》、《王焘外台秘要》等等医学经典。都一页页的翻阅,只要与医治截心掌之伤法中所提到语句有关的,便细读沉思。每日辰申两时,胡青牛则给他施针灸艾,以除阴毒。如此过了数日,张无忌没头没脑的乱读一通,虽然记了一肚皮医理药方,但医道何等精妙,他年少学浅,岂能在数天之内便即明白?屈指一算,到了蝴蝶谷来已是第六日。胡青牛曾说常遇春之伤,若在七天之内由他医治,可以痊愈,否则纵然治好,也是武功全失。常遇春在门外草地上已躺了六天六晚,到了这日,却又下起雨来。胡青牛眼见他处身泥潭积水之中,仍是毫不理会。张无忌心中大怒,暗想:“我所看的医书之中,除了你自己的著作之外,每一部书中都道,医者须有济世惠民的仁人之心,你空具一身医术,却这等见死不救,那又算得是甚么良医了?”

  到得晚上,雨下得更加大了,兼之电光闪闪,一个霹雳跟着一个霹雳。张无忌把牙一咬,心道:“便是将常大哥医坏了,那也无法可想。”当下从胡青牛的药柜中取了八根金针,走到常遇春身畔,说道:“常大哥,这几日中小弟竭尽心力,研读胡先生的医书,虽是不能通晓,但时日紧迫,不能再行拖延。小弟只有冒险给常大哥下针,若是不幸出了岔子,小弟也不独活便是。”常遇春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说哪里话来?你快快给我下针施治。若是天幸得救,正好羞我胡师伯一羞。倘若两三针将我扎死了,也好过在这污泥坑中活受罪。”张无忌双手颤抖,细细摸准常遇春的穴道,战战兢兢的将一枚金针从他“开元穴”中刺了下去。他未练过针灸之术,施针的手段自是极为拙劣,只不过照着胡青牛每日给他施针之法,依样葫芦而已。胡青牛的金针乃软金所制,非有深湛的内力,不能使用。张无忌用力稍大,那针登时弯了,再也刺不进去。只得按将出来又刺。自来针刺穴道,决无出血之理,但他这么毛手毛脚的一番乱搅,常遇春“关元穴”上登时鲜血涌出。“关元穴”位处小腹,乃人身要害,这一出血不止,张无忌心下大急,便是手足无措起来。

飞雪 发表于 2012-8-4 17:58:07

  忽听得身后一阵哈哈大笑之声,张无忌回过头来,只见胡青牛双手负在背后,悠闲自得,笑嘻嘻的瞧他弄得两手都染满了鲜血。张无忌急道:“胡先生,常大哥‘关元穴’流血不止,那怎么办啊?”胡青牛道:“我自然知道怎么办,可是何必跟你说?”张无忌昂然道:“现下咱们也一命换一命,请你快救常大哥,我立时死在你面前便是。”

  胡青牛冷冷的道:“说过不治,总之是不治的了,胡青牛不过见死不救,又不是催命的无常,你死了于我有甚么好处?便是死十个张无忌,我也不会救一个常遇春。”张无忌知道再跟他多说徒然白费时光,心想这金针太软,我是用不来的,这个时候也没处去寻找别样金针,便是铜针铁针也寻不到一枚,略一沉吟,去折了一根竹枝,用小刀削成几根光滑的竹签,在常遇春的“紫宫”、“中庭”、“关元”、“天池”四处穴道中扎了下去。竹签硬中带有韧性,刺入穴道后居然并不流血。过了半晌,常遇春呕出几大口黑血来。张无忌不知自己乱刺一通之后是使他伤上加伤,还是竹针见效,逼出了他体内的瘀血,回头看胡青牛时,见他虽是一脸讥嘲之色,但也隐然带着几分赞许。张无忌知道这几下竹针刺穴并未全错,于是进去乱翻医书,穷思苦想,拟了一张药方。他虽从医书上得知某药可治某病,但到底生地、柴胡是甚么模样,牛膝、熊胆是怎么样的东西,却是一件也不识得,当下硬着头皮,将药方交给煎药的僮儿,说道:“请你照方煎一服药。”那僮儿将药方拿去呈给胡青牛看,问他是否照煎。胡青牛鼻中哼了一哼,道:“可笑,可笑!”冷笑三声,说道:“你照煎便是。他服下倘若不死,世上便没有死人了。”张无忌抢过药方,将几味药的分量减少了一半。那僮儿便依方煎药,煎成了浓浓的一碗。张无忌将药端到常遇春口边,含泪道:“常大哥,这服药喝下去是吉是凶,小弟委实不知……”常遇春笑道:“妙极,妙极,这叫作盲医治瞎马。”闭了眼睛,仰脖子将一大碗药喝得涓滴不存。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不住的呕血。张无忌在雷电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着他,直折腾了一夜。到得次日清晨,大雨止歇,常遇春呕血渐少,血色也自黑变紫,自紫变红。常遇春喜道:“小兄弟,你的药居然吃不死人,看来我的伤竟是减轻了好多。”张无忌大喜,道:“小弟的药还使得么?”常遇春笑道:“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是以给我取个名字,叫作‘常遇春’,那是说常常会遇到你这妙手回春的大国手啊。只是你用的药似乎稍嫌霸道,喝在肚中,便如几十把小刀子在乱削乱砍一般。”张无忌道:“是,是。看来分量确是稍重了些。”其实他下的药量岂止“稍重”,而是重了好几倍,又无别般中和调理之药为佐,一味的急冲猛攻。他虽从胡青牛的医书中找到了对症的药物,但用药的“君臣佐使”之道,却是全不通晓,若非常遇春体质强壮,雄健过人,早已抵受不住而一命呜呼了。胡青牛盥洗已毕,慢慢踱将出来,见常遇春脸色红润,精神健旺,不禁吃了一惊,暗道:“一个聪明大胆,一个体魄壮健,这截心掌的掌伤,倒给他治好了。”

飞雪 发表于 2012-8-4 17:58:08

  当下张无忌又开了一张调理补养的方子,甚么人参、鹿茸、首乌、茯苓,诸般大补的药物都开在上面,胡青牛家中所藏药材,无一而非珍品,药力特别浑厚。如此调补了十来日,常遇春竟是神采奕奕,武功尽复旧观,对张无忌道:“小兄弟,我身上伤势已然痊愈,你每日陪我露宿,也不是道理。咱们就此别过。”这一个多月之中,张无忌与他共当患难,相互舍命相交,已结成了生死好友,一旦分别,自是恋恋不舍,但想常遇春终不能长此相伴,只得含泪答应。

  常遇春道:“小兄弟,你也不须难过,三个月后,我再来探望,其时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尽,便送你去武当山和你太师父相会。”他走进茅舍,向胡青牛拜别,说道:“弟子伤势痊可,虽是张兄弟动手医治,但全凭师伯医书指引,又服食了师伯不少珍贵的药物。”胡青牛点点头,道:“那算不了甚么。你伤势已愈,所减者也不过是四十年的寿算而已。”常遇春不懂,问道:“甚么?”胡青牛道:“依你体魄而言,至少可活过八十岁。但那小子用药有误,下针时手劲方法不对,以后每逢阴雨雷电,你便会周身疼痛,大概在四十岁上,便要见阎王去了。”常遇春哈哈一笑,慨然道:“大丈夫济世报国,若能建立功业,便三十岁亦已足够,何必四十?要是碌碌一生,纵然年过百岁,亦是徒然多耗粮食而已。”胡青牛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了。

  (按:《明史?常遇春传》:“(常遇春)暴疾卒,年仅四十。”)

  张无忌直送到蝴蝶谷口,常遇春一再催他回去,两人才挥泪而别。张无忌心下暗暗立志:“我胡里胡涂的医错了常大哥,害得他要损四十年寿算。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损,难道日后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我总要设法医得他和以前一般无异。”自此胡青牛每日为张无忌施针用药,消散他体内的寒毒。张无忌却孜孜不倦的阅读医书,记忆药典,遇有疑难不明之处,便向胡青牛请教。这一着投胡青牛之所好,便即详加指点。有时张无忌提一些奇问怪想,也颇能触发胡青牛以前从未想到过的某些途径。他初时打算将张无忌治愈之后,便即下手将他杀死,但这时觉得这少年一死,谷中便少了唯一可以谈得来的良伴,倒不想他就此早愈早死。

  如此过了数月,有一日胡青牛忽然发觉,张无忌无名指外侧的“关冲穴”、弯臂上二寸的“清冷渊”、眉后陷中的“丝竹空”等穴道,下针后竟是半点消息也没有。这些穴道均属“手少阳三焦经”。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为五脏六腑的六腑之一,自来医书之中,说得玄妙秘奥,难以捉摸。

  (按:中国医学的三焦,据医家言,当即指人体的各种内分泌而言。今日科学昌明,西医对内分泌之运用和调整仍是所知不多,自来即为医学中一项极为困难的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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