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迷可可
发表于 2012-7-23 15:10:16
因为傅红雪并不是个大家都认为该杀的人。
公子羽道:“所以我现在只有让他去杀人,杀得越多越好。”
——让他杀到何时为止?杀到大家都想杀他的时候为止,杀到他疯狂时为止。
公子羽道:“所以我们现在还可再给他点刺激,让他再多杀些人。”
他回过头,看着他们:“我们甚至还可以给些人让他杀。”
顾棋道:“我去安排。”
公子羽道:“你准备安排些什么人让他杀?”
顾棋道:“第一个是萧四无。”
公子羽道:“为什么要选中这个人?”
顾棋道:“因为这人已变了。”
公子羽道:“我想你一定还可以安排些更有趣的人让他杀的。”
他微笑着,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已想到最有趣的一个。”
花香满园。
公子羽背负着双手,徜徉在花丛中。他的心情很好。他相信他的属下一定可以完成他交待的任务,杀人的任务。
可是他自己却不杀人的。从来都不杀。
静夜,夜深。
傅红雪不能睡。不睡虽然痛苦,睡了更痛苦。
——一个人睡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屋里充满了廉价客栈中那种独有的低贱卑俗的臭气,眼睁睁地看着破旧龌龊的屋顶,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些不该想的往事。
——没有根的浪子们,你们的悲哀和痛苦,有谁能了解?
他宁可一个人游魂般在黑暗中游荡。
有的窗户里还有灯光。
窗户里的人还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睡?是不是夫妻两个人在欢愉后的疲倦中醒来,正用晚饭时剩下的菜煮泡饭吃?是不是孩子们在半夜醒了,父母们只好燃起灯替他换尿布?
这种生活虽然单调平凡,其中的乐趣,却是傅红雪这种人永远享受不到的。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他的心又开始刺痛。
他又想喝酒。
酒虽然不能解除任何痛苦,至少总可以使人暂时忘记。
前面的暗巷中,有一盏昏灯摇曳。
一个疲倦的老人,正在昏灯下默默地喝着闷酒。
他摆这面摊已有三十五年。每天很早就要开始忙碌,买最便宜的肉骨头熬汤,卤一点大家都可以吃得起的下酒菜,从黄昏时就开始摆摊子,直到凌晨。
这三十五年来,他的生活几乎没有变动过。他惟一的乐趣,就是等到夜深人静,客人最少的时候,自己喝一点酒。只有在喝了一点酒之后,他才能进入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一个和平美丽的世界,一个决没有人会吃人的世界。虽然这世界只有在幻想中存在,他却已觉得很不错了。一个人只要还能保留一点幻想,就已很不错。
傅红雪到了昏灯下。
“给我两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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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3 15:10:17
只要能醉,随便什么酒都无妨。
面摊旁只有两三张破旧的木桌,他坐下来才发现自己并不是惟一的客人,还有个身材很魁伟的大汉,本来正在用大碗吃面,大碗喝酒,此刻却停了下来,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他认得这个脸色苍白的“病鬼”,他曾经吃过这病鬼的苦头,在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的小屋里。
仗着几分酒意,他居然走了过来,赔着笑道:“想不到你也喜欢喝酒。这么晚了,一个人出来喝酒的人,酒量一定不错。”
傅红雪不理他。
大汉道:“我知道你厌恶我,可是我佩服你。你看来虽然是个病鬼,其实却是条好汉。”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他脸皮再厚,也不能不走了,谁知傅红雪却忽然道:“坐!”
一个人就算久已习惯了孤独和寂寞,但有时还是会觉得很难忍受,他忽然希望能有个人陪在他身旁,不管什么样的人都好,越粗俗无知的人越好,因为这种人不能接触到他内心深处的痛苦。
大汉却喜出望外,立刻坐下来,大声叫酒:“再切一条猪尾巴,两个鸭头。”
他又笑道:“只可惜鸭头是早已被人砍下来的,让我来砍,一定更干净利落。”
卖面的老人也有了几分酒意,用眼睛横着他,道:“你常砍鸭头?”
大汉道:“鸭头、人头我都常砍。”
他拍着胸脯:“不是我吹牛,砍头的本事,附近几百里地内只怕要数我第—。”
老人道:“你是干什么的?”
大汉道:“我是个刽子手,本府十三县里,第一号刽子手。有人要请我砍他的头,少说也得送我个百儿八十两的。”
老人道:“你要砍人家的脑袋,人家还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送少了我都不干。”
老人道:“你凭什么?”
大汉伸出巨大的手掌,道:“就凭我这双手,和我那把分量特别加重的鬼头刀。”
他比了个砍人的手势:“我一刀砍下去,被砍的人有时候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已掉了。”
老人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人家凭什么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因为长痛不如短痛,由我来砍,至少还能落个痛快。”
老人道:“别人难道就没法子一刀把脑袋砍下来么?”
,
大汉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跟我一起来的那小伙子?”
老人道:“他怎么样?”
大汉道:“他也是个刽子手,为了要干这行,用西瓜当靶子,练了好几年,自己就觉得很有把握了,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把我看在眼里。”
老人道:“后来呢?”
大汉道:“等到他第一次上法场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对了。”
老人道:“有什么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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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3 15:10:18
大汉道:“法场上的威风和杀气,只怕你连做梦都想不到。一上了法场他两条腿就发软,砍了十七八刀,那犯人的脑袋还连在脖子上,痛得满地打滚,像杀猪般惨叫。”
他叹着气,又道:“你想想,一个人被砍了十七八刀还没断气,那是什么滋味?”
老人的脸也已发白,道:“由你来砍,就只要一刀?”
大汉道:“保证只要一刀,又干净,又痛快。”
老人道:“砍脑袋难道还有什么学问?”
大汉道:“这其中的学问可真大极了。”
老人忍不住把自己的酒也搬了过来,坐在旁边,道:“你说来听听。”
大汉道:“那不但要眼明手快,还得先摸清楚被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有的人天生胆子大,挨刀的时候,腰干还是挺得笔直,脖子也不会缩进去,砍这种人的脑袋最容易。”
有了听众,他说得更高兴:“可是有些人一上了法场,骨头就酥了,裤裆里又是屎,又是尿,连拉都拉不起来。”
老人道:“他爬在地上,难道你就砍不下他的脑袋?”
大汉道:“砍不下。”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颈子后面的骨头很硬,一定要先找出骨节眼上的那条线,才能一刀砍下他的脑袋。”
他接着道:“我若知道挨刀的犯人是个孬种,我就得先准备好。”
老人道:“准备好什么?”
大汉道:“通常我总会先灌他几杯酒,壮壮他的胆子。可是真把他灌醉了也不行,所以我还得先打听出他的酒量有多大。”
老人道:“然后呢?”
大汉道:“上了法场后,他若还不敢伸脖子,我就在他腰眼上踢一脚,他一伸脑袋,我就手起刀落,还得尽快拿出那个我早就准备好的馒头来。”
老人道:“要馒头干什么?”
大汉道:“他脑袋一落,我就得把馒头塞进他的脖子里去。”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不能让脖子里喷出来的血溅到我身上。馒头的大小刚好又能吸血,等到法场的人散了,那馒头还是热的,我就趁热把它吃下去。”
老人皱眉道:“为什么要吃那馒头?”
大汉道:“因为吃了能壮胆。”
他喝了杯酒,又笑道:“干我们这行的,人杀得太多了也会变得胆寒的,开始时只不过晚上睡不着,后来说不定就会发疯。”
老人道:“是真疯?”
大汉道:“我师父就疯了,他只干了二十年刽子手就疯了,总说有冤魂要找他索命,要砍他的脑袋。有一天,他竟将自己的脑装塞进火炉里去了。”
老人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天你喝的酒我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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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3 15:10:19
大汉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赚这种钱实在不容易,将来你一定也会发疯的。”
大汉大笑:“你要请客,我不喝也是白不喝,可是我决不会疯。”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喜欢干这行。”
老人皱眉道:“你真的喜欢?”
大汉笑道:“别的人杀人要犯法,我杀人却有钱拿,这么好的事,你想能到哪里去找?”
他忽然转头去问傅红雪:“你呢?你是干哪一行的?”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的胃又在收缩,仿佛又将呕吐。
黑暗中却忽然有人冷冷道:“他跟你一样,他也是个刽子手。”
长夜已将尽。
黎明之前,总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侯,这人就站在最黑暗处。
大汉吃了一惊:“你说他也是个刽子手?”
黑暗中的人影点点头,道:“只不过他还比不上你。”
大汉道:“哪点比不上我?”
黑暗中的人影道:“对你来说,杀人不但是件很轻松的事,而且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大汉道:“他呢?”
黑暗中的人影道:“他杀人却很痛苦,现在他晚上就已睡不着。”
——开始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后来就会发疯。
大汉道:“他已杀过不少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以前的不算,这十七天他已杀了二十三个。”
大汉道:“他杀人有没有钱拿?”
黑暗中的人影道:“没有。”
大汉道:“又没有钱拿,又痛苦,他还要杀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是的。”
大汉道:“以后他还要继续杀?”
黑暗中的人影道:“不但以后要杀,现在就要杀。”
大汉立刻紧张,道:“现在他要杀谁?”
黑暗中的人影道:“杀我!”
第二十回 大师与琴僮
大地更黑暗,这人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走入灯火中。
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几乎就像傅红雪一样,白得透明,白得可怕。
他的眼睛很亮,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忧郁。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问:“你知道他要杀你,你还要来?”
这人道:“我非来不可。”
大汉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我也要杀他。”
大汉道:“也非杀不可?”
这人点点头,道:“每个人一生中多少都要做几件他不愿做的事,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大汉看看他,又看看傅红雪,显得既惊讶,又迷惑。这种事本就是他这种人永远不会懂的。可是他已感觉到一股杀气,这小小面摊前的方寸之地,就像是突然变成了杀人的刑场,甚至比刑场上的杀气更强烈,吏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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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3 15:10:20
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目光转向傅红雪,眼色更忧郁。
无情的人本不该有这种忧郁。
萧四无本是个无情的人。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知道我本来并不想来的。”
傅红雪依旧沉默。他仿佛早已醉了,早已麻木,甚至连他握刀的手都已失失了昔日那种磐石般的稳定,可是他手里仍然握着刀,他的刀并没有变。
萧四无看着他的刀,道:“我相信迟早总有一天能破你的刀。”
傅红雪早已说过:“我等着你。”
萧四无道:“我本来也想等到那一天再来找你。”
傅红雪忽然道:“那么你现在就不该来的。”
萧四无道:“可是我已来了。”
傅红雪道:“明知不该来,为什么要来?”
萧四无居然笑了笑,笑容中充满讥诮:“你难道没有做过明知不该做的事?”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做过。
——有些事你明知不该做,却偏偏非要去做不可,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这些事本身就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另外还有些不该做的事你去做了,却只不过因为被环境所逼,连逃避都无法逃避。
萧四无道:“我已找过你三次,我都要杀你,三次你都放了我。”
傅红雪再次沉默。
萧四无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杀我。”
傅红雪忽又问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杀你?”
萧四无道:“因为你已很久未遇对手,你也想等到那一天,看我是不是能破得了你的刀。”
傅红雪承认。
纵横无敌,并不是别人想像中那么愉快的事,一个人到了没有对手时,甚至比没有朋友更寂寞。
萧四无道:“可是我知道现在你已不会再等了,这一次你一定会杀了我
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萧四无道:“因为你已无法控制自己。”
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看来就像是个死人,可是他的笑容中却还是充满讥诮:“因为你已不是昔日的那个傅红雪了。”
——现在你已只不过是个刽子手。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的刀已飞出去,迅速,准确,致命!
他虽然明知这一刀必定会被傅红雪所破,但是他出手时,仍然使出全力。
因为他“诚”,至少对他的刀“诚”。
这“诚”字的意义,就是一种敬业的精确,锲而不舍的精神,不到已完全绝望时决不放弃最后一次机会,决不放弃最后一分努力。
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无论谁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无论做什么事都必定会成功的。只可惜他已不再有机会了,因为他走的是条不该走的路。
因为傅红雪已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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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3 15:10:21
刀光一闪,头颅落地。
鲜血雾一般迷漫在昏黄的灯光下。
灯光红了,人的脸却青了。
那大汉全身的血液都似已冻结,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他也用刀,他也杀人,可是现在他看见了傅红雪这一刀,才知道自己用的根本不能算是刀。
他甚至觉得自己以前根本就不能算杀过人。
灯光又昏黄!
他抬起头,忽然发觉傅红雪已不在灯光下。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我本来的确可以不杀他,为什么还是杀了他?”
傅红雪看着手里的刀,忽然明白萧四无为什么要来了!
——因为他知道傅红雪已无法控制自己,他认为他已有击败傅红雪的机会。
——他急着要试试,所以他已没法子再等到那一天。
——等待毕竟是件很痛苦的事,他毕竟还很年轻。
傅红雪的判断并没有错,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有错。
错的是谁?
不管错的是谁,他心里的压力和负担都已无法减轻,因为他杀的人本是他以前决不会杀的。
“难道我真的已无法控制自己?”
“难道我真的已变成了个刽子手?”
“难道我迟早也总有一天会发疯?”
宽大的桌上一尘不染,宽大的屋子里也没有一点声音,因为公子羽正在沉思。
“萧四无已去了?”刚才他在问。
“是。”
“你们用什么法子要他去的?”
“我们让他以为自己有了杀傅红雪的机会。”
“结果呢?”
“结果傅红雪杀了他。”
“也是他先出手的?”
“是。”
现在公子羽沉思着,思索的对象当然是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值得他思索。
除了傅红雪外,现在几乎已全无任何人能引起他的兴趣。
窗外暮色已深,花香在晚风中默默流动,他忽然笑了笑:“他还是在杀人,还是一刀就能致命,可是他已经快完了。”
他又问:“你知不知他为什么快完了?”
他看着的并不是在他面前的顾棋,而是站在他后面的一个人。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人,因为他实在太沉默,太安静,太平凡,就像是公子羽的影子。
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影子的,可是公子羽这句话并不是在问顾棋,而是在问他。
难道顾棋不能解释的事,他反而能解释?难道他知道的比顾棋还多?
“一个人若是到了已经快完了的时候,一定会有缺口露出来。”
“缺口?”
“就像是堤防崩溃时的那种缺口。”他用的词句虽奇特,却精简正确。
“傅红雪已有了缺口?”公子羽再问。
“他本不想杀萧四无。他已放过萧四无三次,这次却已无法控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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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3 15:10:22
“这就是他的缺口?”
“是的。”
公子羽笑得更愉快:“现在我们是不是已不必再送人给他去杀?”
“还可以再送一个。”
“谁?”
“他自己。”
影子用的词句更奇特:“天下本就只有他自己能杀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能杀他自己。”
什么事比杀人更残酷?
逼人自杀比杀人更残酷,因为,其间经历的过程更长,更痛苦。
长夜,长得可怕。
长夜已将尽。
傅红雪停下来,看着乳白色的晨雾在竹篱花树间升起。
这漫长的一夜,他总算熬了过去。他还能熬多久?
疲倦,饥渴,头疼如裂,嘴唇也干得发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竹篱,谁家的花树。
他已走得太久。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不过因为这里有琴声。
空灵的琴声,就仿佛是和晨雾同时从虚无缥缈间散出来的。
他并不想在这里停下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停了下来。
缥缈的琴声,又像是远方亲人的呼唤。
他没有亲人,可是他听见这琴声,心灵立刻就起了种奇妙的感应,然后他整个人都似已与琴声融为一体,杀人流血的事,忽然间都已变得很遥远。
自从他杀了倪家兄妹后,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完全松弛。
突听“铮”的一响,琴声断绝,小园中却传出了人声:“想不到门外竟有知音,为何不进来小坐?”
傅红雪想都没有想,就推开柴扉,走了进去。
小园中花树扶疏.有精舍三五,一个白发苍苍的布衣老人,已在长揖迎宾。
傅红雪居然以长揖答礼,道:“不速之客.怎敢劳动老丈亲自相迎?”
老人微笑道:“贵客易得,知音难求,若不亲自相迎,岂非不恭不敬的人,又怎能学琴?”
傅红雪道:“是。”
老人道:“请。”
雅室中高榻低几,几上一琴。
形式古雅的琴,看来至少已是千载以上的古物,琴尾却被烧焦了一处。
傅红雪动容道:“莫非这就是故老相传的天下第一名琴‘焦尾’?”
老人微笑道:“阁下好眼力。”
傅红雪道:“那么老丈就是钟大师?”
老人道:“老朽正是姓钟。”
傅红雪再次长揖。这是他第一次对人如此尊敬。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天下无双的琴艺;高尚独特的艺术,高尚独立的人格,都同样应该受到尊敬。
木榻上一尘不染,钟大师脱履上榻,盘膝而坐,道:“你也坐。”
傅红雪没有坐。他身上的污垢血腥,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洗涤。
钟大师道:“老朽这斗室中虽然只有一琴一几,能进来的人却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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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3 15:10:23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请你进来?”
傅红雪摇头。
钟大师道:“因为我看得出你的衣衫虽不整,—一心却如明镜,你自己又何必自惭形秽?”
傅红雪也坐下。
钟大师微笑,手抚琴弦,“叮咚”一·声,空灵的琴声,立刻又占据了傅红雪的心灵。
他手里还是紧握着他的刀,可是他忽然觉得这柄刀是多余的。这也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琴声仿佛已将他领入了另一种天地,那里没有刀,也没有戾气。
——人为什么要杀人?不但自己杀人,还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渐渐放松了。他本来的确已接近崩溃,可是在这琴声中,他已得到解脱。
声音虽遥远.入耳却清晰。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也传来“铮”的一声,仿佛也是琴声。
钟大师抚琴的手忽然一震,“格”的一响,五弦俱断。
傅红雪的脸色也变了。天地间忽然变得一片死寂。钟大师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神情沮丧,若有所失,看来竟似忽然老了十岁。
傅红雪忍不住问:“大师莫非听出了什么凶兆?”
钟大师不闻不问。远方又有琴声一响,他额头竟有冷汗滚滚而下。等到琴声再响时,这高雅沉静的老人,竟忽然从榻上一跃而起,只穿着一双白袜,就冲了出去。
一阵风从门外吹来,琴上的断弦迎风而舞,就像是这古琴的精灵已复活,也想跟着他出去,看一看远处是谁在抚琴。
傅红雪也跟了出去。
琴弦断了,人老了,就连这小园中的花树,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憔悴了。
这究竟为了什么?
长巷尽头,是条长街,长街尽头,是个市场。
现在正是早市的时候,市场中拥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
人都是俗人,声音也是俗声,这不俗的钟大师,到这里找寻什么?他足上一双点尘不染的白袜已沾满泥垢,呆呆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就像个失落了钱袋的小家主妇。
闻名天下的琴圣,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傅红雪本不是多话的人,此刻却忍不住问:“大师究竟要找什么?”
钟大师沉默着,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很久才回答:“我要找一个人,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钟大师道:“一位绝世无双的高人。”
傅红雪道:“他高在何处?”
钟大师道:“琴。”
傅红雪道:“他的琴比大师更高?”
钟大师长长叹息,黯然道:“他的弦声一响,已足令我终身不敢言琴。”
傅红雪又不禁动容:“大师已经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钟大师道:“琴声自此处传出,他想必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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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3 15:10:24
傅红雪道:“这里只不过是个市场。”
钟大师叹息道:“就因为这里是市场,才能显出他的高绝。”
傅红雪道:“为什么?”
钟大师目光遥视远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因为他人虽在凡俗之中,一心却远在白云之外,凡俗中的万事万物都已不足影响他心如止水。”
傅红雪沉默,慢慢地抬起头,忽又大声道:“大师说的莫非就是他?”
市场中有个肉案。
无论什么样的市场中,都有肉案的。
有肉案就有屠夫。
无论什么地方的屠夫都会显得有点白命不凡,总觉得自己比别的摊贩高贵。
因为他能杀戮,因为他不怕流血。
这屠夫正在切肉,肉案旁还有个很高大的砧板,砧板下斜倚着一个人。
一个懒懒散散的白衣人。
地上又湿又脏,有很多主妇都是穿着钉鞋来买菜的,这个人却不在乎,就这样懒懒散散地坐在泥地上。他膝上竟有一张琴。
他仿佛在抚琴,琴弦却未响。
钟大师已走过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身揖到地。
这个人却在看着自己的手,连头都没有抬。
钟大师神情更恭敬,居然自称弟子:“弟子钟离。”
白衣人淡淡道:“莫非是琴中之圣钟大师?”
钟大师额上忽又冒出冷汗,嗫嚅着道:“君子琴弦一动,已妙绝天下,为何不复再奏?”
白衣人道:“我怕。”
钟大师愕然,道:“怕?怕什么?”
白衣人道:“我怕你一头撞死在你那焦尾琴上。”
钟大师垂下头,汗落如雨,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君子来自远方?”
白衣人道:“来自远方,却不知去处。”
钟大师道:“不敢请教高姓大名。”
白衣人道:“你也不必请教,我只不过是个琴僮而已。”
琴僮?像这样的人会做别人的琴僮?谁配有这样的琴僮?
钟大师不能相信,这种事实在令他无法想像,他又忍不住问道:“以君子之高才,为什么要屈居人下?”
白衣人淡淡道:“因为我本来就不如他。”
傅红雪忽然问:“他是谁?”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他是谁的。”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他的刀:“公子羽?”
白衣人笑道:“你果然知道。”
傅红雪忽然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谁知钟大师竟扑过来,用力抱住了傅红雪的臂,大声道:“你千万不能伤了这双手,这是天下无双的国手。”
白衣人大笑,挥刀剁肉的屠夫,忽然一刀向傅红雪头顶砍下。
肉案旁的一个菜贩,也用秤杆当作了点穴镢,急点傅红雪“期门”、“将台”、“玄样”三处大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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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3 15:10:25
提着篮子买菜的主妇,也将手里的菜篮子向傅红雪头上罩了下去。
后面一个小贩用扁担挑着两笼鸡走过,竟抽出了扁担,横扫傅红雪的腰。
忽然间,刀光一闪,“咔嚓”一响,扁担断了,菜篮碎了,一杆秤劈成两半,一把剁肉刀斜斜飞了出去,刀柄上还带着只血淋淋的手。
笼中的鸡鸭飞出来,市场中乱得就像一锅刚煮沸的热粥。
砧板下的白衣人却已踪影不见。
人群拥过来,屠夫、菜贩、主妇、卖鸡的,都已消失在人丛中,琴声却又在远处响起。
傅红雪分开人丛走出去,人丛外还是人,却看不见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又听见了琴声。
琴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他就往哪里走。他走得并不快。这虚无缥缈的琴声,任何人都无法捕捉,走得快又有什么用?
他也不放弃。只要前面还有琴声,他就往前面走。钟大师居然在后面跟着,雪白的袜子已破了,甚至连双脚底都走破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日色渐高,他们早已走出了市场,走出了城镇。暮春的微风,吹动着田野中的绿苗。远处山峦起伏,大地温柔得就像是处女的胸脯,他们走入了“她”的怀抱中。
四面青山,一曲流水,琴声仿佛就在山深水尽处。
青山已深,流水已静,小小的湖泊旁,有个小小的木屋。
木屋中有一琴一几,却没有人。
琴弦上仿佛还有余韵,琴台下压着张短笺:
“刀缺琴断,月落花凋,
公子如龙,翱翔九天。”
空山寂寂。
钟大师面对着远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能不走的人,就不必走了,不能走的人,又何必走?”
傅红雪远远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钟大师又沉默了很久:“我已不准备走。”
傅红雪道:“是不想走,还是不能走?”
钟大师没有回答,却回过头,面对着他,反问道:“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纪?”
他满头白发,脸上已刻满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迹,看来疲倦而衰老,比傅红雪初见他时仿佛又老了许多。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问的话:“我少年就已成名,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六。”
傅红雪看着他的倦容和白发,虽然没有说什么,却也不禁显得很惊讶。
钟大师笑了笑,道:“我知道我看来一定已是个老人,多年前我就已有了白发。”
他笑容中充满苦涩:“因为我的心血已耗尽。我虽然在那琴上赢得了别人梦想不到的安慰和荣誉,那张琴也吸尽了我的精髓骨血。”
傅红雪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倘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样事里,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件交易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