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发表于 2012-7-18 10:15:10

   十一月二十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中华日报·动向》。

   〔2〕《明季稗史》即《明季稗史汇编》,清代留云居士辑,共二十七卷,汇刊稗史十六种,所记都是明末遗事,如顾炎武《圣安皇帝本纪》,记福王弘光朝事;黄宗羲《赐姓始末》,记郑成功收复台湾事;王秀楚《扬州十日记》、朱子素《嘉定屠城记略》,记清兵杀戮的残酷。《痛史》,乐天居士编,共三集,汇印明末清初野史二十余种,总题为《痛史》。民国初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3〕屈大均(1630—1696)字翁山,广东番禺人,文学家。清兵入广州前后,曾参加抗清活动,失败后剃发为僧,名今种。后又回俗,北游关中、山西。著有《翁山文外》、《翁山诗外》、《广东新语》等。清雍正、乾隆间,他的著作都遭禁毁,直至一九一○年(宣统二年),上海国学扶轮社才翻印《翁山文外》十六卷、《翁山诗外》十九卷。〔4〕代北古地区名,指现在的山西省北部、河北省西北部一带。

   〔5〕《广庄》袁中郎模仿《庄子》文体谈道家思想的著作,共七篇。《瓶史》,袁中郎研究花瓶与插花的小品,共十二章。这两种都收入《袁中郎全集》。


法会和歌剧

   孟弧

   《时轮金刚法会募捐缘起》〔2〕中有这样的句子:“古人一遇灾祲,上者罪己,下者修身……今则人心浸以衰矣,非仗佛力之加被,末由消除此浩劫。”恐怕现在也还有人记得的罢。这真说得令人觉得自己和别人都半文不值,治水除蝗,完全无益,倘要“或消自业,或淡他灾”〔3〕,只好请班禅大师来求佛菩萨保佑了。

   坚信的人们一定是有的,要不然,怎么能募集一笔巨款。

   然而究竟好像是“人心浸以衰矣”了,中央社十七日杭州电云:“时轮金刚法会将于本月二十八日在杭州启建,并决定邀梅兰芳,徐来,胡蝶,在会期内表演歌剧五天。”〔4〕梵呗圆音,竟将为轻歌曼舞所“加被”,岂不出于意表也哉!盖闻昔者我佛说法,曾有天女散花〔5〕,现在杭州启会,我佛大概未必亲临,则恭请梅郎权扮天女,自然尚无不可。但与摩登女郎们又有什么关系呢?莫非电影明星与标准美人〔6〕唱起歌来,也可以“消除此浩劫”的么?

   大约,人心快要“浸衰”之前,拜佛的人,就已经喜欢兼看玩艺的了,款项有限,法会不大的时候,和尚们便自己来飞钹,唱歌,给善男子,善女人们满足,但也很使道学先生们摇头。班禅大师只“印可”〔7〕开会而不唱《毛毛雨》〔8〕,原是很合佛旨的,可不料同时也唱起歌剧来了。

飞雪 发表于 2012-7-18 10:15:11

   原人和现代人的心,也许很有些不同,倘相去不过几百年,那恐怕即使有些差异,也微乎其微的。赛会做戏文,香市看娇娇,正是“古已有之”的把戏。既积无量之福,又极视听之娱,现在未来,都有好处,这是向来兴行佛事的号召的力量。否则,黄胖和尚念经,参加者就未必踊跃,浩劫一定没有消除的希望了。

   但这种安排,虽然出于婆心,却仍是“人心浸以衰矣”的征候。这能够令人怀疑:我们自己是不配“消除此浩劫”的了,但此后该靠班禅大师呢,还是梅兰芳博士,或是密斯〔9〕徐来,密斯胡蝶呢?

   四月二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日《中华日报·动向》。

   〔2〕时轮金刚法会佛教密宗的一种仪式。一九三四年四月由国民党考试院院长戴季陶、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及下野军阀段祺瑞等发起,请第九世班禅额尔德尼在杭州灵隐寺举行时轮金刚法会。该会《募捐缘起》曾在《论语》半月刊第三十八期(一九三四年四月一日)“古香斋”栏转载。

   〔3〕“或消自业,或淡他灾”这是一九三四年三、四月间上海各报载《启建时轮金刚法会启事》中的话,它劝人捐助“法资”,以“为已故宗亲拔苦,或为现存父母祈福,或消自业,或淡他灾”。〔4〕中央社这一电讯与事实有出入。徐来、胡蝶当时在杭州浙江大舞台为公益警卫募捐义务演出,她们和梅兰芳都未为法会表演。徐来(1909—1973),浙江绍兴人。胡蝶,原名胡瑞华,广东鹤山(今高鹤)人。她们都是三十年代电影女演员。中央社,国民党中央通讯社的简称。

   〔5〕天女散花见《维摩诘所说经·观众生品》:“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天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据后秦鸠摩罗什汉文译本)梅兰芳曾据此演出京剧《天女散花》。

   〔6〕标准美人当时上海一些报纸上所称的徐来的诨名。〔7〕“印可”佛家语,承认、许可。《维摩诘经·弟子品》:“若能如是坐者,佛所印可。”

   〔8〕《毛毛雨》黎锦晖作的歌曲,曾流行于一九三○年前后。

   〔9〕密斯英语Miss的音译,即小姐。


古人并不纯厚

   翁隼

   老辈往往说:古人比今人纯厚,心好,寿长。我先前也有些相信,现在这信仰可是动摇了。达赖啦嘛总该比平常人心好,虽然“不幸短命死矣”,〔2〕但广州开的耆英会〔3〕,却明明收集过一大批寿翁寿媪,活了一百零六岁的老太太还能穿针,有照片为证。

   古今的心的好坏,较为难以比较,只好求教于诗文。古之诗人,是有名的“温柔敦厚”的,而有的竟说:“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4〕你看够多么恶毒?更奇怪的是孔子“校阅”之后,竟没有删,还说什么“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5〕哩,好像圣人也并不以为可恶。

飞雪 发表于 2012-7-18 10:15:12

   还有现存的最通行的《文选》〔6〕,听说如果青年作家要丰富语汇,或描写建筑,是总得看它的,但我们倘一调查里面的作家,却至少有一半不得好死,当然,就因为心不好。经昭明太子一挑选,固然好像变成语汇祖师了,但在那时,恐怕还有个人的主张,偏激的文字。否则,这人是不传的,试翻唐以前的史上的文苑传,大抵是禀承意旨,草檄作颂的人,然而那些作者的文章,流传至今者偏偏少得很。

   由此看来,翻印整部的古书,也就不无危险了。近来偶尔看见一部石印的《平斋文集》〔1〕,作者,宋人也,不可谓之不古,但其诗就不可为训。如咏《狐鼠》云:“狐鼠擅一窟,虎蛇行九逵,不论天有眼,但管地无皮……。”又咏《荆公〔8〕》云:“养就祸胎身始去,依然钟阜向人青”。那指斥当路的口气,就为今人所看不惯。“八大家”〔9〕中的欧阳修〔10〕,是不能算作偏激的文学家的罢,然而那《读李翱文》中却有云:“呜呼,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它人使皆不得忧,可叹也夫!”也就悻悻得很。

   但是,经后人一番选择,却就纯厚起来了。后人能使古人纯厚,则比古人更为纯厚也可见。清朝曾有钦定的《唐宋文醇》和《唐宋诗醇》〔11〕,便是由皇帝将古人做得纯厚的好标本,不久也许会有人翻印,以“挽狂澜于既倒”〔12〕的。四月十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六日上海《中华日报·动向》。

   〔2〕达赖啦嘛这里指在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七日去世的达赖喇嘛第十三世阿旺罗桑土丹嘉措(1876—1933)。“不幸短命死矣”,语见《论语·雍也》,是孔丘惋惜门徒颜渊早死的话。〔3〕广州开的耆英会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五日,国民党政府广州市长刘纪文为纪念新建市署落成,举行耆英会;到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二百余人,其中有据说一百○六岁的张苏氏,尚能穿针,她表演穿针的照片曾刊在三月十九日《申报·图画特刊》第二号。〔4〕“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语见《尚书·汤誓》。时日,原指夏桀。

   〔5〕“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孔丘的话,语见《论语·为政》。

   〔6〕《文选》参看本卷第326页注〔9〕。一九三三年九月,施蛰存曾向青年推荐《文选》,说读了“可以扩大一点字汇”,可以从中采用描写“宫室建筑”等的词语。

   〔7〕《平斋文集》宋代洪咨夔著,共三十二卷。洪字舜俞,浙江於潜(今并入临安)人,嘉定二年(1209)中进士,官至刑部尚书、翰林学士。石印的本子指一九三四年商务印书馆影印的《四部丛刊续编》本。

飞雪 发表于 2012-7-18 10:15:13

   〔8〕荆公即王安石。他官至宰相,封荆国公,故称王荆公。祸胎,指王安石曾经重用后来转而排斥王安石的吕惠卿等人。钟阜,指南京钟山,王安石晚年退居钟山半山堂。

   〔9〕“八大家”即唐宋八大家,指唐代韩愈、柳宗元,宋代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八个散文名家,明代茅坤曾选辑他们的作品为《唐宋八大家文钞》,因有此称。〔10〕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北宋文学家。曾任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有《欧阳文忠集》。《读李翱文》,见《欧阳文忠集》卷七十三。李翱(772—841),字习之,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人,唐代文学家。

   〔11〕《唐宋文醇》清代乾隆三年(1738)“御定”,五十八卷,包括唐宋八大家及李翱、孙樵等十人的文章。《唐宋诗醇》,乾隆十五年(1750)“御定”,四十七卷,包括唐代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宋代苏轼、陆游等六人的诗作。

   〔12〕“挽狂澜于既倒”语出唐代韩愈《进学解》:“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过年

   张承禄

   今年上海的过旧年,比去年热闹。

   文字上和口头上的称呼,往往有些不同:或者谓之“废历”〔2〕,轻之也;或者谓之“古历”,爱之也。但对于这“历”的待遇是一样的:结账,祀神,祭祖,放鞭炮,打马将,拜年,“恭喜发财”!

   虽过年而不停刊的报章上,也已经有了感慨;〔3〕但是,感慨而已,到底胜不过事实。有些英雄的作家,也曾经叫人终年奋发,悲愤,纪念。但是,叫而已矣,到底也胜不过事实。中国的可哀的纪念太多了,这照例至少应该沉默;可喜的纪念也不算少,然而又怕有“反动分子乘机捣乱”〔4〕,所以大家的高兴也不能发扬。几经防遏,几经淘汰,什么佳节都被绞死,于是就觉得只有这仅存残喘的“废历”或“古历”还是自家的东西,更加可爱了。那就格外的庆贺——这是不能以“封建的余意”一句话,轻轻了事的。

   叫人整年的悲愤,劳作的英雄们,一定是自己毫不知道悲愤,劳作的人物。在实际上,悲愤者和劳作者,是时时需要休息和高兴的。·古·埃·及·的·奴·隶·们,·有·时·也·会·冷·然·一·笑。·这·是·蔑·视·一·切·的·笑。·不·懂·得·这·笑·的·意·义·者,·只·有·主·子·和·自·安·于·奴·才·生·活,·而·劳·作·较·少,·并·且·失·了·悲·愤·的·奴·才。我不过旧历年已经二十三年了,这回却连放了三夜的花爆〔5〕,使隔壁的外国人也“嘘”了起来:这却和花爆都成了我一年中仅有的高兴。

飞雪 发表于 2012-7-18 10:15:14

   二月十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七日《申报·自由谈》。〔2〕“废历”指阴历(或称夏历)。一九一二年(民国元年)一月二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通令各省废除阴历,改用阳历。后来,国民党政府又再三下过这样的通令。

   〔3〕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三日(夏历除夕),《申报号外·本埠增刊》临时增加的副刊《不自由谈》上有署名非人的《开场白》说:“编辑先生们辛苦了一年,在这几天寒假里头,本想可以还我自由自在的身,写写意意,享几天难得享到的幸福。不料突然地接到一道命令:说不但要出号外,并且要屁股两排,没有办法,只得再来放几个屁。”〔4〕“反动分子乘机捣乱”参看《伪自由书·“多难之月”》及其注〔4〕。

   〔5〕花爆即花炮、爆竹。


汉字和拉丁化

   仲度

   反对大众语文的人,对主张者得意地命令道:“拿出货色来看!”〔2〕一面也真有这样的老实人,毫不问他是诚意,还是寻开心,立刻拚命的来做标本。

   由读书人来提倡大众语,当然比提倡白话困难。因为提倡白话时,好好坏坏,用的总算是白话,现在提倡大众语的文章却大抵不是大众语。但是,反对者是没有发命令的权利的。虽是一个残废人,倘在主张健康运动,他绝对没有错;如果提倡缠足,则即使是天足的壮健的女性,她还是在有意的或无意的害人。美国的水果大王,只为改良一种水果,尚且要费十来年的工夫,何况是问题大得多多的大众语。倘若就用他的矛去攻他的盾,那么,反对者该是赞成文言或白话的了,文言有几千年的历史,白话有近二十年的历史,他也拿出他的“货色”来给大家看看罢。

   但是,我们也不妨自己来试验,在《动向》上,就已经有过三篇纯用土话的文章〔3〕,胡绳〔4〕先生看了之后,却以为还是非土话所写的句子来得清楚。其实,只要下一番工夫,是无论用什么土话写,都可以懂得的。据我个人的经验,我们那里的土话,和苏州很不同,但一部《海上花列传》〔5〕,却教我“足不出户”的懂了苏白。先是不懂,硬着头皮看下去,参照记事,比较对话,后来就都懂了。自然,很困难。这困难的根,我以为就在汉字。每一个方块汉字,是都有它的意义的,现在用它来照样的写土话,有些是仍用本义的,有些却不过借音,于是我们看下去的时候,就得分析它那几个是用义,那几个是借音,惯了不打紧,开手却非常吃力了。

   例如胡绳先生所举的例子,说“回到窝里向罢”也许会当作回到什么狗“窝”里去,反不如说“回到家里去”的清楚〔6〕。那一句的病根就在汉字的“窝”字,实际上,恐怕是不该这么写法的。我们那里的乡下人,也叫“家里”作Uwao-li,读书人去抄,也极容易写成“窝里”的,但我想,这Uwao其实是“屋下”两音的拼合,而又讹了一点,决不能用“窝”字随便来替代,如果只记下没有别的意义的音,就什么误解也不会有了。

飞雪 发表于 2012-7-18 10:15:15

   大众语文的音数比文言和白话繁,如果还是用方块字来写,不但费脑力,也很费工夫,连纸墨都不经济。为了这方块的带病的遗产,我们的最大多数人,已经几千年做了文盲来殉难了,中国也弄到这模样,到别国已在人工造雨的时候,我们却还是拜蛇,迎神。如果大家还要活下去,我想:是只好请汉字来做我们的牺牲了。

   现在只还有“书法拉丁化”的一条路。这和大众语文是分不开的。也还是从读书人首先试验起,先绍介过字母,拼法,然后写文章。开手是,像日本文那样,只留一点名词之类的汉字,而助词,感叹词,后来连形容词,动词也都用拉丁拼音写,那么,不但顺眼,对于了解也容易得远了。至于改作横行,那是当然的事。

   这就是现在马上来实验,我以为也并不难。

   不错,汉字是古代传下来的宝贝,但我们的祖先,比汉字还要古,所以我们更是古代传下来的宝贝。为汉字而牺牲我们,还是为我们而牺牲汉字呢?这是只要还没有丧心病狂的人,都能够马上回答的。

   八月二十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五日《中华日报·动向》。

   〔2〕“拿出货色来看!”是当时一些反对大众语的人所说的话。如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六日《申报》本埠增刊《谈言》发表的垢佛《文言和白话论战宣言》一文中说:“可否请几位提倡‘大众语’的作家,发表几篇‘大众语’的标准作品,使记者和读者,大家来欣赏欣赏,研究研究。”

   〔3〕三篇纯用土话的文章指《中华日报·动向》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二日所载何连的《狭路相逢》,十六、十九日载高而的《一封上海话的信》和《吃官司格人个日记》等三篇文章。〔4〕胡绳江苏苏州人,哲学家。他在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三日《中华日报·动向》发表《走上实践的路去——读了三篇用土话写的文章后》一文中说:“自然,何连高而二先生都是用汉字来写出土音的。然而单音的方块头汉字要拼出复杂的方言来,实是不可能的。我曾看见过一本苏州土语的圣经,读起来实在比读白话更难,因为单照字面的读音,你一定还得加一点推测工夫才能懂得。”〔5〕《海上花列传》长篇小说,题云间花也怜侬著。是一部叙述上海妓女生活的作品,书中叙事用语体文,对话用苏州方言。按花也怜侬是韩邦庆(1856—1894)的笔名;韩字子云,江苏松江人。〔6〕胡绳在《走上实践的路去——读了三篇用土话写的文章后》一文中说:“并且倘然一个人已经懂得这些汉字了,老实说他更必须读这种用汉字写出的土话文。譬如:‘回到窝里向罢,车(按应作身)浪向,又一点力气都没……’这一句话,让一个识字的工人看麻烦实在不小。他也许真会当作这人是回到什么狗‘窝’里去?实际上,反不如说:‘回到家里去,身上,又一点力气都没’来得清楚明白了。”

飞雪 发表于 2012-7-18 10:15:16


化名新法

   白道

   杜衡和苏汶〔2〕先生在今年揭破了文坛上的两种秘密,也是坏风气:一种是批评家的圈子,一种是文人的化名。但他还保留着没有说出的秘密——圈子中还有一种书店编辑用的橡皮圈子,能大能小,能方能圆,只要是这一家书店出版的书籍,这边一套,“行”,那边一套,也“行”。

   化名则不但可以变成别一个人,还可以化为一个“社”。这个“社”还能够选文,作论,说道只有某人的作品,“行”,某人的创作,也“行”。

   例如“中国文艺年鉴社”所编的《中国文艺年鉴》〔3〕前面的“鸟瞰”。据它的“瞰”法,是:苏汶先生的议论,“行”,杜衡先生的创作,也“行”。

   但我们在实际上再也寻不着这一个“社”。

   查查这“年鉴”的总发行所:现代书局;看看《现代》〔4〕杂志末一页上的编辑者:施蛰存,杜衡。

   Oho!

   孙行者神通广大,不单会变鸟兽虫鱼,也会变庙宇,眼睛变窗户,嘴巴变庙门,只有尾巴没处安放,就变了一枝旗竿,竖在庙后面。〔5〕但那有只竖一枝旗竿的庙宇的呢?它的被二郎神看出来的破绽就在此。

   “除了万不得已之外”,“我希望”一个文人也不要化为“社”,倘使只为了自吹自捧,那真是“就近又有点卑劣了”。〔6〕

   五月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五月十三日《中华日报·动向》。

   〔2〕杜衡即苏汶。他所说“批评家的圈子”,参看本卷第429页注〔2〕。他所说“文人的化名”,见一九三四年五月《现代》月刊第五卷第一期他所发表的《谈文人的假名》。

   〔3〕《中国文艺年鉴》指一九三二年上海现代书局出版的《中国文艺年鉴》,杜衡、施蛰存编辑。年鉴卷首的《一九三二年中国文坛鸟瞰》一文,为苏汶鼓吹的“文艺自由论”辩护,同时吹捧杜衡在创作方面对现实主义文学“给了最大的供献”。鲁迅在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一日致日本增田涉信中曾说:“所谓‘文艺年鉴社’,实际并不存在,是现代书局的变名。写那篇《鸟瞰》的人是杜衡,一名苏汶,……在那篇《鸟瞰》中,只要与现代书局刊物有关的人,都写得很好,其他的人则多被抹杀。而且还假冒别人文章来吹捧自己。”〔4〕《现代》文艺月刊,施蛰存、杜衡编辑,上海现代书局出版,一九三二年五月创刊,一九三五年三月改为综合性月刊,汪馥泉编辑,同年五月出至第六卷第四期停刊。

   〔5〕孙行者和二郎神斗法,尾巴变成旗竿的故事,见明代吴承恩《西游记》第六回。

   〔6〕苏汶在《谈文人的假名》中曾说:“用笔名无可反对,但我希望除了万不得已之外,每人是用着固定的笔名为妥……”又说:“有一种是为的逃避文责,就近又有点卑劣了。”

飞雪 发表于 2012-7-18 10:15:17


考场三丑

   黄棘

   古时候,考试八股的时候,有三样卷子,考生是很失面子的,后来改考策论〔2〕了,恐怕也还是这样子。第一样是“缴白卷”,只写上题目,做不出文章,或者简直连题目也不写。然而这最干净,因为别的再没有什么枝节了。第二样是“钞刊文”〔3〕,他先已有了侥幸之心,读熟或带进些刊本的八股去,倘或题目相合,便即照钞,想瞒过考官的眼。品行当然比“缴白卷”的差了,但文章大抵是好的,所以也没有什么另外的枝节。第三样,最坏的是瞎写,不及格不必说,还要从瞎写的文章里,给人寻出许多笑话来。人们在茶余酒后作为谈资的,大概是这一种。

   “不通”还不在其内,因为即使不通,他究竟是在看题目做文章了;况且做文章做到不通的境地也就不容易,我们对于中国古今文学家,敢保证谁决没有一句不通的文章呢?有些人自以为“通”,那是因为他连“通”“不通”都不了然的缘故。

   今年的考官之流,颇在讲些中学生的考卷的笑柄。其实这病源就在于瞎写。那些题目,是只要能够钞刊文〔4〕,就都及格的。例如问“十三经”是什么,文天祥是那朝人,全用不着自己来挖空心思做,一做,倒糟糕。于是使文人学士大叹国学之衰落,青年之不行,好像惟有他们是文林中的硕果似的,像煞有介事了。

   但是,钞刊文可也不容易。假使将那些考官们锁在考场里,骤然问他几条较为陌生的古典,大约即使不瞎写,也未必不缴白卷的。我说这话,意思并不在轻议已成的文人学士,只以为古典多,记不清不足奇,都记得倒古怪。古书不是很有些曾经后人加过注解的么?那都是坐在自己的书斋里,查群籍,翻类书,穷年累月,这才脱稿的,然而仍然有“未详”,有错误。现在的青年当然竭无力指摘它了,但作证的却有别人的什么“补正”在;而且补而又补,正而又正者,也时或有之。

   由此看来,如果能钞刊文,而又敷衍得过去,这人便是现在的大人物;青年学生有一些错,不过是常人的本分而已,但竟为世诟病,我很诧异他们竟没有人呼冤。

   九月二十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日《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2〕策论封建时代考试的一种文体。即用有关政事、经义的问题为题,命应试者书面各陈己见。清光绪末年,曾两次下令废除八股,改用策论。

   〔3〕“钞刊文”科举时代,刊印中试前列者的八股文章,以供应试人作揣摩之用,如《三场闱墨》之类,称为刊文。“钞刊文”就是在考试时直接钞袭刊文上的文章。

   〔4〕这里所说的刊文,指当时《会考升学指导》一类投机书籍。

飞雪 发表于 2012-7-18 10:15:18


看书琐记(一)

   焉于

   高尔基很惊服巴尔札克〔2〕小说里写对话的巧妙,以为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却能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八月份《文学》内《我的文学修养》)

   中国还没有那样好手段的小说家,但《水浒》和《红楼梦》〔3〕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其实,这也并非什么奇特的事情,在上海的弄堂里,租一间小房子住着的人,就时时可以体验到。他和周围的住户,是不一定见过面的,但只隔一层薄板壁,所以有些人家的眷属和客人的谈话,尤其是高声的谈话,都大略可以听到,久而久之,就知道那里有那些人,而且仿佛觉得那些人是怎样的人了。

   如果删除了不必要之点,只摘出各人的有特色的谈话来,我想,就可以使别人从谈话里推见每个说话的人物。但我并不是说,这就成了中国的巴尔札克。

   作者用对话表现人物的时候,恐怕在他自己的心目中,是存在着这人物的模样的,于是传给读者,使读者的心目中也形成了这人物的模样。但读者所推见的人物,却并不一定和作者所设想的相同,巴尔札克的小胡须的清瘦老人,到了高尔基的头里,也许变了粗蛮壮大的络腮胡子。不过那性格,言动,一定有些类似,大致不差,恰如将法文翻成了俄文一样。要不然,文学这东西便没有普遍性了。

   文学虽然有普遍性,但因读者的体验的不同而有变化,读者倘没有类似的体验,它也就失去了效力。譬如我们看《红楼梦》,从文字上推见了林黛玉这一个人,但须排除了梅博士的“黛玉葬花”〔4〕照相的先入之见,另外想一个,那么,恐怕会想到剪头发,穿印度绸衫,清瘦,寂寞的摩登女郎;或者别的什么模样,我不能断定。但试去和三四十年前出版的《红楼梦图咏》〔5〕之类里面的画像比一比罢,一定是截然两样的,那上面所画的,是那时的读者的心目中的林黛玉。

   文学有普遍性,但有界限;也有较为永久的,但因读者的社会体验而生变化。北极的遏斯吉摩人〔6〕和菲洲腹地的黑人,我以为是不会懂得“林蕉玉型”的;健全而合理的好社会中人,也将不能懂得,他们大约要比我们的听讲始皇焚书,黄巢杀人更其隔膜。一有变化,即非永久,说文学独有仙骨,是做梦的人们的梦话。

   八月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八日《申报·自由谈》。〔2〕巴尔札克(H.deBalzac,1799—1850)法国作家,他的作品总题为《人间喜剧》,包括长篇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幻灭》等九十余部。高尔基《我的文学修养》中谈到巴尔扎克小说时说:“在巴尔扎克的《鲛皮》(按通译《驴皮记》)里,看到银行家的邸宅中的晚餐会那一段的时候,我完全惊服了。二十多个人们同时在喧嚷着谈天,但却以许多形态,写得好像我亲自听见。重要的是——我不但听见,还目睹了各人在怎样的谈天。来宾们的相貌,巴尔扎克是没有描写的。但我却看见了人们的眼睛,微笑和姿势。我总是叹服着从巴尔扎克起,以至一切法国人的用会话来描写人物的巧妙,把所描写的人物的会话,写得活泼泼地好像耳闻一般的手段,以及那对话的完全。”此文载一九三四年八月《文学》月刊第三卷第二号,鲁迅(署名许遐)译。

飞雪 发表于 2012-7-18 10:15:19

   〔3〕《水浒》即《水浒传》,长篇小说。明初施耐庵作。〔4〕“黛玉葬花”梅兰芳早年曾根据《红楼梦》第二十三回的情节编演京剧《黛玉葬花》。旧时照相馆常挂有他演此剧的照片。〔5〕《红楼梦图咏》清代改琦画的《红楼梦》人物像,共五十幅,图后附有王希廉、周绮等题诗,一八七九年(光绪五年)木刻本刊行。又有清代王墀画的《增刻红楼梦图咏》,共一百二十幅,图后附有姜祺(署名蟫生)题诗,光绪八年上海点石斋石印,后屡经翻版。〔6〕遏斯吉摩人通译爱斯基摩人,居住北极圈一带,以渔猎为生的一个民族。


看书琐记(二)

   焉于

   就在同时代,同国度里,说话也会彼此说不通的。

   巴比塞有一篇很有意思的短篇小说,叫作《本国话和外国话》〔2〕,记的是法国的一个阔人家里招待了欧战中出死入生的三个兵,小姐出来招呼了,但无话可说,勉勉强强的说了几句,他们也无话可答,倒只觉坐在阔房间里,小心得骨头疼。直到溜回自己的“猪窠”里,他们这才遍身舒齐,有说有笑,并且在德国俘虏里,由手势发见了说他们的“我们的话”的人。

   因了这经验,有一个兵便模模胡胡的想:“这世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战争的世界。别一个是有着保险箱门一般的门,礼拜堂一般干净的厨房,漂亮的房子的世界。完全是另外的世界。另外的国度。那里面,住着古怪想头的外国人。”

   那小姐后来就对一位绅士说的是:“和他们是连话都谈不来的。好像他们和我们之间,是有着跳不过的深渊似的。”

   其实,这也无须小姐和兵们是这样。就是我们——算作“封建余孽”〔3〕或“买办”或别的什么而论都可以——和几乎同类的人,只要什么地方有些不同,又得心口如一,就往往免不了彼此无话可说。不过我们中国人是聪明的,有些人早已发明了一种万应灵药,就是“今天天气……哈哈哈!”倘是宴会,就只猜拳,不发议论。

   这样看来,文学要普遍而且永久,恐怕实在有些艰难。“今天天气……哈哈哈!”虽然有些普遍,但能否永久,却很可疑,而且也不大像文学。于是高超的文学家〔4〕便自己定了一条规则,将不懂他的“文学”的人们,都推出“人类”之外,以保持其普遍性。文学还有别的性,他是不肯说破的,因此也只好用这手段。然而这么一来,“文学”存在,“人”却不多了。

   于是而据说文学愈高超,懂得的人就愈少,高超之极,那普遍性和永久性便只汇集于作者一个人。然而文学家却又悲哀起来,说是吐血了,这真是没有法子想。

   八月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九日《申报·自由谈》。〔2〕巴比塞的《外国话和本国话》,曾由沈端先译为中文,载于一九三四年十月《社会月报》第一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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