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14:57:10
那么,谈谈风月,讲讲女人,怎样呢?也不行。这是“不革命”。“不革命”虽然无罪,然而是不对的!
现在在南边,只剩了一条“革命文学”的独木小桥,所以外来的许多刊物,便通不过,扑通!扑通!都掉下去了。
但这直捷痛快和神经过敏的状态,其实大半也还是视指挥刀的指挥而转移的。而此时刀尖的挥动,还是横七竖八。方向有个一定之后,或者可以好些罢。然而也不过是“好些”,内中的骨子,恐怕还不外乎窒息,因为这是先天性的遗传。
先前偶然看见一种报上骂郁达夫先生,〔13〕说他《洪水》〔14〕上的一篇文章,是不怀好意,恭维汉口。我就去买《洪水》来看,则无非说旧式的崇拜一个英雄,已和现代潮流不合,倒也看不出什么恶意来。这就证明着眼光的钝锐,我和现在的青年文学家已很不同了。所以《语丝》的莫明其妙的失踪,大约也许只是我们自己莫明其妙,而上面的检查员云云,倒是假设的恕词。
至于一四五期以后,这里是全都收到的,大约惟在上海者被押。假如真的被押,我却以为大约也与吴老先生无关。
“打倒……打倒……严办……严办……”,固然是他老先生亲笔的话,未免有些责任,但有许多动作却并非他的手脚了。在中国,凡是猛人(这是广州常用的话,其中可以包括名人,能人,阔人三种),都有这种的运命。
无论是何等样人,一成为猛人,则不问其“猛”之大小,我觉得他的身边便总有几个包围的人们,围得水泄不透。那结果,在内,是使该猛人逐渐变成昏庸,有近乎傀儡的趋势。
在外,是使别人所看见的并非该猛人的本相,而是经过了包围者的曲折而显现的幻形。至于幻得怎样,则当视包围者是三棱镜呢,还是凸面或凹面而异。假如我们能有一种机会,偶然走到一个猛人的近旁,便可以看见这时包围者的脸面和言动,和对付别的人们的时候有怎样地不同。我们在外面看见一个猛人的亲信,谬妄骄恣,很容易以为该猛人所爱的是这样的人物。殊不知其实是大谬不然的。猛人所看见的他是娇嫩老实,非常可爱,简直说话会口吃,谈天要脸红。老实说一句罢,虽是“世故的老人”如不佞者,有时从旁看来也觉得倒也并不坏。
但同时也就发生了胡乱的矫诏和过度的巴结,而晦气的人物呀,刊物呀,植物呀,矿物呀,则于是乎遭灾。但猛人大抵是不知道的。凡知道一点北京掌故的,该还记得袁世凯做皇帝时候的事罢。要看日报,包围者连报纸都会特印了给他看,民意全部拥戴,舆论一致赞成。
〔15〕直要待到蔡松坡〔16〕云南起义,这才阿呀一声,连一连吃了二十多个馒头都自己不知道。但这一出戏也就闭幕,袁公的龙驭上宾于天〔17〕了。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14:57:11
包围者便离开了这一株已倒的大树,去寻求别一个新猛人。
我曾经想做过一篇《包围新论》,先述包围之方法,次论中国之所以永是走老路,原因即在包围,因为猛人虽有起仆兴亡,而包围者永是这一伙。次更论猛人倘能脱离包围,中国就有五成得救。结末是包围脱离法。——然而终于想不出好的方法来,所以这新论也还没有敢动笔。
爱国志士和革命青年幸勿以我为懒于筹画,只开目录而没有文章。我思索是也在思索的,曾经想到了两样法子,但反复一想,都无用。一,是猛人自己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形,不要先“清道”〔18〕。然而虽不“清道”,大家一遇猛人,大抵也会先就改变了本然的情形,再也看不出真模样。二,是广接各样的人物,不为一定的若干人所包围。然而久而久之,也终于有一群制胜,而这最后胜利者的包围力则最强大,归根结蒂,也还是古已有之的运命:龙驭上宾于天。
世事也还是像螺旋。但《语丝》今年特别碰钉子于南方,仿佛得了新境遇,这又是什么缘故呢?这一点,我自以为是容易解答的。
“革命尚未成功”,是这里常见的标语。但由我看来,这仿佛已经成了一句谦虚话,在后方的一大部分的人们的心里,是“革命已经成功”或“将近成功”了。既然已经成功或将近成功,自己又是革命家,也就是中国的主人翁,则对于一切,当然有管理的权利和义务。刊物虽小事,自然也在看管之列。有近于赤化之虑者无论矣,而要说不吉利语,即可以说是颇有近于“反革命”的气息了,至少,也很令人不欢。而《语丝》,是每有不肯凑趣的坏脾气的,则其不免于有时失踪也,盖犹其小焉者耳。
九月十五日。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一五四期。
〔2〕《语丝》第一四七期(一九二七年九月三日)《随感录》二十八是岂明所作的《光荣》。内容是说《语丝》第一四一期登载了一篇《吴公如何》,指斥吴稚晖提议“清党”,残杀异己,因而从那一期以后在南方便都被扣留的事。
〔3〕《新生》文艺周刊,北京大学新生社编辑发行,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创刊,一九二七年十月出至第二十一期停刊。
〔4〕《沉钟》文艺刊物,沉钟社编辑。一九二五年十月创刊于北京,初为周刊,仅出十期;次年八月改为半月刊,中经休刊复刊,一九三四年二月出至三十四期停刊。主要作者有林如稷、冯至、陈炜谟、陈翔鹤、杨晦等。这里是指半月刊。
〔5〕《斯文》月刊,日本出版的汉学杂志,佐久节编,一九一九年二月创刊于东京。该刊自一九二七年一月第九编第一号起连载《西游记杂剧》(非传奇)。《西游记杂剧》,现存本题元吴昌龄撰,实为元末明初杨讷(字景贤)所作,共六卷。我国佚亡已久,一九二六年日本宫内省图书寮发见明刊杨东来评本。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14:57:12
〔6〕《君山》韦丛芜作的长诗,一九二七年三月北京未名社出版。
〔7〕黎锦明湖南湘潭人,小说家。《烈火》是他的短篇小说集(书名无“集”字),一九二六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
〔8〕这是广州的所谓“革命文学社”出版的反共刊物《这样做》(旬刊)第三、四期合刊(一九二七年四月三十日)的封面画,以后各期均沿用。
〔9〕方传宗关于毛边装订的通信,载《语丝》第一二九期(一九二七年四月三十日)。其中说,毛边装订在作者是作品“内容浅薄的掩丑”,对于读者,则“两百多页的书要受十多分钟裁剖的损失”,所以他反对毛边装订。从通信中知道他当时是福建一个学校的图书馆馆员。
〔10〕李老板指北新书局主持者李小峰。
〔11〕大概指发表在《这样做》第七、八期合刊(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日)上署名侠子的《东风》一文,作者在文末“附白”中说:
“在这革命火焰高燃的当中,我们所渴望着的文学当然是革命的文学,平民的文学,拙作《东风》载在这革命的刊物里,本来是不对的……
希望读者指正和原谅。”
〔12〕教育部禁止白话一九二七年九月,北京北洋政府教育部发布禁止白话文令,说使用白话文是“坐令俚鄙流传,斯文将丧”,下令“所有国文一课,无论编纂何项讲义及课本,均不准再用白话文体,以昭划一而重国学”。
〔13〕郁达夫的受反动报刊攻击的文章,指他在《洪水》半月刊第三卷第二十九期(一九二七年四月八日)发表的《在方向转换的途中》。该文主旨在攻击他认为“足以破坏我们目下革命运动(按指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的最大危险”的“封建时代的英雄主义”。文中有这样一段:“处在目下的这一个世界潮流里,我们要知道,光凭一两个英雄,来指使民众,利用民众,是万万办不到的事情。真正识时务的革命领导者,应该一步不离开民众,以民众的利害为利害,以民众的敌人为敌人,万事要听民众的指挥,要服从民众的命令才行。若有一二位英雄,以为这是迂阔之谈,那末你们且看着,且看你们个人独裁的高压政策,能够持续几何时。”这些话对于当时的蒋介石反革命派自然是不利的,所以反动刊物《这样做》第七、八期合刊上发表叛徒孔圣裔的《郁达夫先生休矣!》一文,攻击说:“我意料不到,万万意料不到郁达夫先生的论调,竟是中国共产党攻击我们劳苦功高的蒋介石同志的论调,什么英雄主义,个人独裁的高压政策”;“郁达夫先生!你现在是做了共产党的工具,还是想跑去武汉方面升官发财,特使来托托共产党的大脚?”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14:57:13
〔14〕《洪水》创造社刊物之一,一九二四年八月创刊于上海。
初为周刊,仅出一期,一九二五年九月复刊,改为半月刊,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出至三十六期停刊。
〔15〕袁世凯于一九一六年一月一日改元为“洪宪”,自称“中华帝国”皇帝,至三月二十二日取消帝制,共八十一天。关于他看特印的报纸一事,据戈公振《中国报学史》引《虎庵杂记》:“项城(按指袁世凯)在京取阅上海各报,皆由梁士诒、袁乃宽辈先行过目,凡载有反对帝制文电,皆易以拥戴字样,重制一版,每日如是,然后始进呈。”
〔16〕蔡松坡(1882—1916)名锷,湖南邵阳人。辛亥革命时在昆明起义,任云南都督。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在云南组织“护国军”讨伐袁世凯。后病故于日本。
〔17〕龙驭上宾于天封建时代称皇帝的死为“龙驭上宾于天”(或龙驭宾天),即乘龙仙去的意思。《史记·封禅书》:“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
〔18〕“清道”封建时代,帝王和官员出入,先命清扫道路和禁止行人,叫做“清道”。
“公理”之所在〔1〕
在广州的一个“学者”说,“鲁迅的话已经说完,《语丝》不必看了。”这是真的,我的话已经说完,去年说的,今年还适用,恐怕明年也还适用。但我诚恳地希望他不至于适用到十年二十年之后。倘这样,中国可就要完了,虽然我倒可以自慢。
公理和正义都被“正人君子”拿去了,所以我已经一无所有。这是我去年说过的话,而今年确也还是如此。然而我虽然一无所有,寻求是还在寻求的,正如每个穷光棍,大抵不会忘记银钱一样。
话也还没有说完。今年,我竟发见了公理之所在了。或者不能说发见,只可以说证实。北京中央公园里不是有一座白石牌坊,上面刻着四个大字道,“公理战胜”〔2〕么?——Yes〔3〕,就是这个。
这四个字的意思是“有公理者战胜”,也就是“战胜者有公理”。
段执政〔4〕有卫兵,“孤桐先生”秉政,开枪打败了请愿的学生,胜矣。于是东吉祥胡同的“正人君子”们的“公理”也蓬蓬勃勃。慨自执政退隐,“孤桐先生”“下野”之后,——呜呼,公理亦从而零落矣。那里去了呢?枪炮战胜了投壶〔5〕,阿!有了,在南边了。于是乎南下,南下,南下……
于是乎“正人君子”们又和久违的“公理”相见了。
《现代评论》的一千元津贴事件,我一向没有插过嘴,而“主将”也将我拉在里面,乱骂一通,〔6〕——大约以为我是“首领”之故罢。横竖说也被骂,不说也被骂,我就回敬一杯,问问你们所自称为“现代派”者,今年可曾幡然变计,另外运动,收受了新的战胜者的津贴没有?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14:57:14
还有一问,是:“公理”几块钱一斤?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一五四期。
〔2〕“公理战胜”参看本卷第107页注〔2〕。
〔3〕Yes英语:是,对。
〔4〕段执政指段祺瑞。参看本卷第120页注〔4〕。下文的“开枪打败了请愿的学生”,指一九二六年段祺瑞下令卫兵屠杀爱国学生的三一八惨案。
〔5〕枪炮战胜了投壶指北伐时的国民革命军战胜了军阀孙传芳。参看本卷第363页注〔4〕。
〔6〕《现代评论》开办时曾通过章士钊接受段祺瑞的一千元津贴。《猛进》、《语丝》曾揭露过这件事。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六十五期(一九二六年三月六日)的《闲话》中强作辩解,并影射攻击鲁迅。参看本卷第264页注〔4〕。
可恶罪〔1〕
这是一种新的“世故”。
我以为法律上的许多罪名,都是花言巧语,只消以一语包括之,曰:可恶罪。
譬如,有人觉得一个人可恶,要给他吃点苦罢,就有这样的法子。倘在广州而又是“清党”之前,则可以暗暗地宣传他是无政府主义者。那么,共产青年自然会说他“反革命”,有罪。若在“清党”之后呢,要说他是CP或CY,没有证据,则可以指为“亲共派”。那么,清党委员会〔2〕自然会说他“反革命”,有罪。再不得已,则只好寻些别的事由,诉诸法律了。但这比较地麻烦。
我先前总以为人是有罪,所以枪毙或坐监的。现在才知道其中的许多,是先因为被人认为“可恶”,这才终于犯了罪。
许多罪人,应该称为“可恶的人”。
九,十四。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一五四期。
〔2〕清党委员会蒋介石国民党为镇压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内拥护孙中山三大政策的左派分子而设立的机构。一九二七年五月五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及各部长联席会议决定,指派邓泽如等七人组织中央清党委员会。五月十七日,该会正式成立,各省也先后组成它的下属机构。
“意表之外”〔1〕
有恒先生在《北新周刊》上诧异我为什么不说话,我已经去信公开答复了。还有一层没有说。这也是一种新的“世故”。
我的杂感常不免于骂。但今年发见了,我的骂对于被骂者是大抵有利的。
拿来做广告,显而易见,不消说了。还有:
1.天下以我为可恶者多,所以有一个被我所骂的人要去运动一个以我为可恶的人,只要摊出我的杂感来,便可以做他们的“兰谱”〔2〕,“相视而笑,莫逆于心”〔3〕了。“咱们一伙儿”。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14:57:15
2.假如有一个人在办一件事,自然是不会好的。但我一开口,他却可以归罪于我了。譬如办学校罢,教员请不到,便说:这是鲁迅说了坏话的缘故;学生闹一点小乱子罢,又是鲁迅说了坏话的缘故。他倒干干净净。
我又不学耶稣〔4〕,何苦替别人来背十字架呢?
但“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也许后来还要开开口。可是定了“新法”了,除原先说过的“主将”之类以外,新的都不再说出他的真姓名,只叫“一个人”,“某学者”,“某教授”,“某君”。这么一来,他利用的时候便至少总得费点力,先须加说明。
你以为“骂”决非好东西罢,于有些人还是有利的。人类究竟是可怕的东西。就是能够咬死人的毒蛇,商人们也会将它浸在酒里,什么“三蛇酒”,“五蛇酒”,去卖钱。
这种办法实在比“交战”厉害得多,能使我不敢写杂感。
但再来一回罢,写“不敢写杂感”的杂感。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一五四期。
“意表之外”,是引用复古派文人林纾文章中不通的用语。
〔2〕“兰谱”旧时朋友相契,结为兄弟,互换谱帖以为凭证,称为金兰谱,省称兰谱,取《周易·系辞》“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的意思。
〔3〕“相视而笑”二句,见《庄子·大宗师》,即彼此同心,毫无拂逆的意思。
〔4〕耶稣(约前4—30)基督教创始人。据《新约全书》说,他在犹太各地传教,为犹太教当权者所仇视,后被捕送交罗马帝国驻犹太总督彼拉多,钉死在十字架上。
新时代的放债法〔1〕
还有一种新的“世故”〔2〕。
先前,我总以为做债主的人是一定要有钱的,近来才知道无须。在“新时代”里,有一种精神的资本家。
你倘说中国像沙漠罢,这资本家便乘机而至了,自称是喷泉。你说社会冷酷罢,他便自说是热;你说周围黑暗罢,他便自说是太阳。
阿!世界上冠冕堂皇的招牌,都被拿去了。岂但拿去而已哉。他还润泽,温暖,照临了你。因为他是喷泉,热,太阳呵!
这是一宗恩典。
不但此也哩。你如有一点产业,那是他赏赐你的。为什么呢?因为倘若他一提倡共产,你的产业便要充公了,但他没有提倡,所以你能有现在的产业。那自然是他赏赐你的。
你如有一个爱人,也是他赏赐你的。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天才而且革命家,许多女性都渴仰到五体投地。他只要说一声“来!”便都飞奔过去了,你的当然也在内。但他不说“来!”所以你得有现在的爱人。那自然也是他赏赐你的。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14:57:16
这又是一宗恩典。
还不但此也哩!他到你那里来的时候,还每回带来一担同情!一百回就是一百担——你如果不知道,那就因为你没有精神的眼睛——经过一年,利上加利,就是二三百担……
阿阿!这又是一宗大恩典。
于是乎是算账了。不得了,这么雄厚的资本,还不够买一个灵魂么?但革命家是客气的,无非要你报答一点,供其使用——其实也不算使用,不过是“帮忙”而已。
倘不如命地“帮忙”,当然,罪大恶极了。先将忘恩负义之罪,布告于天下。而且不但此也,还有许多罪恶,写在账簿上哩,一旦发布,你便要“身败名裂”了。想不“身败名裂”么,只有一条路,就是赶快来“帮忙”以赎罪。
然而我不幸竟看见了“新时代的新青年”的身边藏着这许多账簿,而他们自己对于“身败名裂”又怀着这样天大的恐慌。
于是乎又得新“世故”:关上门,塞好酒瓶,捏紧皮夹。
这倒于我很保存了一些润泽,光和热——我是只看见物质的。
九,十四。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一五四期,原题《“新时代”的避债法》。
〔2〕“世故”及下文若干词句,都是引用高长虹的话。高长虹,参看本卷第383页注〔3〕。他在一九二四年十二月认识鲁迅后,曾得到鲁迅很多指导和帮助。一九二六年下半年起,他却对鲁迅进行恣意的诬蔑和攻击。他在《狂飙》周刊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发表的《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谩骂鲁迅为“世故老人”。在第六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给——》一诗中自比太阳:“如其我是太阳时,我将嫉妒那夜里的星星。”在第九期(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介绍中华第一诗人》内则说:“在恋爱上我虽然像嫉妒过人,然而其实是我倒让步过人。”第十期(一九二六年十二月)《时代的命运》中又有“我对于鲁迅先生曾献过最大的让步,不只是思想上,而且是生活上”等语。在同篇中又说他和鲁迅“曾经过一个思想上的战斗时期”,他所用的“战略”是“同情”。在《指掌图》一文内,又自称与鲁迅“会面不只百次”。第十四期(一九二七年一月)《我走出了化石的世界》中又咒骂:“鲁迅不特身心交病,且将身败名裂矣!”等等。所以本文中有“太阳”、“爱人”、“同情”、“来一百回”等语。此外,“帮忙”、“新时代的新青年”等,都是高长虹文中常用的词语。
九月间在广州夏期学术演讲会〔2〕讲
我今天所讲的,就是黑板上写着的这样一个题目。
中国文学史,研究起来,可真不容易,研究古的,恨材料太少,研究今的,材料又太多,所以到现在,中国较完全的文学史尚未出现。今天讲的题目是文学史上的一部分,也是材料太少,研究起来很有困难的地方。因为我们想研究某一时代的文学,至少要知道作者的环境,经历和著作。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14:57:17
汉末魏初这个时代是很重要的时代,在文学方面起一个重大的变化,因当时正在黄巾〔3〕和董卓〔4〕大乱之后,而且又是党锢〔5〕的纠纷之后,这时曹操〔6〕出来了。——不过我们讲到曹操,很容易就联想起《三国志演义》〔7〕,更而想起戏台上那一位花面的奸臣,但这不是观察曹操的真正方法。现在我们再看历史,在历史上的记载和论断有时也是极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因为通常我们晓得,某朝的年代长一点,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点,其中差不多没有好人。
为什么呢?因为年代长了,做史的是本朝人,当然恭维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别朝人,便很自由地贬斥其异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记载上半个好人也没有。曹操在史上年代也是颇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后一朝人说坏话的公例。其实,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
研究那时的文学,现在较为容易了,因为已经有人做过工作:在文集一方面有清严可均辑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晋南北朝文》〔8〕。其中于此有用的,是《全汉文》,《全三国文》,《全晋文》。
在诗一方面有丁福保辑的《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9〕。——丁福保是做医生的,现在还在。
辑录关于这时代的文学评论有刘师培编的《中国中古文学史》〔10〕。这本书是北大的讲义,刘先生已死,此书由北大出版。
上面三种书对于我们的研究有很大的帮助。能使我们看出这时代的文学的确有点异彩。
我今天所讲,倘若刘先生的书里已详的,我就略一点;反之,刘先生所略的,我就较详一点。
董卓之后,曹操专权。在他的统治之下,第一个特色便是尚刑名。他的立法是很严的,因为当大乱之后,大家都想做皇帝,大家都想叛乱,故曹操不能不如此。曹操曾自己说过:“倘无我,不知有多少人称王称帝!”〔11〕这句话他倒并没有说谎。因此之故,影响到文章方面,成了清峻的风格。——
就是文章要简约严明的意思。
此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尚通脱。他为什么要尚通脱呢?
自然也与当时的风气有莫大的关系。因为在党锢之祸以前,凡党中人都自命清流,不过讲“清”讲得太过,便成固执,所以在汉末,清流的举动有时便非常可笑了。
比方有一个有名的人,普通的人去拜访他,先要说几句话,倘这几句话说得不对,往往会遭倨傲的待遇,叫他坐到屋外去,甚而至于拒绝不见。
又如有一个人,他和他的姊夫是不对的,有一回他到姊姊那里去吃饭之后,便要将饭钱算回给姊姊。她不肯要,他就于出门之后,把那些钱扔在街上,算是付过了。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14:57:18
〔12〕个人这样闹闹脾气还不要紧,若治国平天下也这样闹起执拗的脾气来,那还成甚么话?所以深知此弊的曹操要起来反对这种习气,力倡通脱。通脱即随便之意。此种提倡影响到文坛,便产生多量想说甚么便说甚么的文章。
更因思想通脱之后,废除固执,遂能充分容纳异端和外来的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
总括起来,我们可以说汉末魏初的文章是清峻,通脱。在曹操本身,也是一个改造文章的祖师,可惜他的文章传的很少。他胆子很大,文章从通脱得力不少,做文章时又没有顾忌,想写的便写出来。
所以曹操征求人才时也是这样说,不忠不孝不要紧,只要有才便可以。
〔13〕这又是别人所不敢说的。曹操做诗,竟说是“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14〕,他引出离当时不久的事实,这也是别人所不敢用的。还有一样,比方人死时,常常写点遗令,这是名人的一件极时髦的事。当时的遗令本有一定的格式,且多言身后当葬于何处何处,或葬于某某名人的墓旁;操独不然,他的遗令不但没有依着格式,内容竟讲到遗下的衣服和伎女怎样处置等问题〔15〕。
陆机虽然评曰“贻尘谤于后王”〔16〕,然而我想他无论如何是一个精明人,他自己能做文章,又有手段,把天下的方士文士统统搜罗起来,省得他们跑在外面给他捣乱。所以他帷幄里面,方士文士就特别地多。
孝文帝曹丕〔17〕,以长子而承父业,篡汉而即帝位。他也是喜欢文章的。其弟曹植〔18〕,还有明帝曹叡〔19〕,都是喜欢文章的。不过到那个时候,于通脱之外,更加上华丽。不著有《典论》,现已失散无全本,那里面说:“诗赋欲丽”,“文以气为主”。《典论》的零零碎碎,在唐宋类书中;一篇整的《论文》,在《文选》〔20〕中可以看见。
后来有一般人很不以他的见解为然。他说诗赋不必寓教训,反对当时那些寓训勉于诗赋的见解,用近代的文学眼光看来,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21〕(ArtforArt′sSake)的一派。所以曹丕做的诗赋很好,更因他以“气”为主,故于华丽以外,加上壮大。归纳起来,汉末,魏初的文章,可说是:“清峻,通脱,华丽,壮大。”在文学的意见上,曹丕和曹植表面上似乎是不同的。曹丕说文章事可以留名声于千载〔22〕;但子建却说文章小道〔23〕,不足论的。据我的意见,子建大概是违心之论。这里有两个原因,第一,子建的文章做得好,一个人大概总是不满意自己所做而羡慕他人所为的,他的文章已经做得好,于是他便敢说文章是小道;第二,子建活动的目标在于政治方面,政治方面不甚得志〔24〕,遂说文章是无用了。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14:57:19
曹操曹丕以外,还有下面的七个人: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瑒,刘桢,都很能做文章,后来称为“建安七子”〔25〕。七人的文章很少流传,现在我们很难判断;但,大概都不外是“慷慨”,“华丽”罢。华丽即曹丕所主张,慷慨就因当天下大乱之际,亲戚朋友死于乱者特多,于是为文就不免带着悲凉,激昂和“慷慨”了。
七子之中,特别的是孔融,他专喜和曹操捣乱。曹丕《典论》里有论孔融的,因此他也被拉进“建安七子”一块儿去。其实不对,很两样的。不过在当时,他的名声可非常之大。孔融作文,喜用讥嘲的笔调,曹丕很不满意他。孔融的文章现在传的也很少,就他所有的看起来,我们可以瞧出他并不大对别人讥讽,只对曹操。比方操破袁氏兄弟,曹丕把袁熙的妻甄氏拿来,归了自己,孔融就写信给曹操,说当初武王伐纣,将妲己给了周公了。操问他的出典,他说,以今例古,大概那时也是这样的。又比方曹操要禁酒,说酒可以亡国,非禁不可,孔融又反对他,说也有以女人亡国的,何以不禁婚姻?
〔26〕其实曹操也是喝酒的。我们看他的“何以解忧?惟有杜康”〔27〕的诗句,就可以知道。为什么他的行为会和议论矛盾呢?此无他,因曹操是个办事人,所以不得不这样做;孔融是旁观的人,所以容易说些自由话。曹操见他屡屡反对自己,后来借故把他杀了。
〔28〕他杀孔融的罪状大概是不孝。因为孔融有下列的两个主张:
第一,孔融主张母亲和儿子的关系是如瓶之盛物一样,只要在瓶内把东西倒了出来,母亲和儿子的关系便算完了。第二,假使有天下饥荒的一个时候,有点食物,给父亲不给呢?
孔融的答案是:倘若父亲是不好的,宁可给别人。——曹操想杀他,便不惜以这种主张为他不忠不孝的根据,把他杀了。
倘若曹操在世,我们可以问他,当初求才时就说不忠不孝也不要紧,为何又以不孝之名杀人呢?然而事实上纵使曹操再生,也没人敢问他,我们倘若去问他,恐怕他把我们也杀了!
与孔融一同反对曹操的尚有一个祢衡〔29〕,后来给黄祖杀掉的。祢衡的文章也不错,而且他和孔融早是“以气为主”来写文章的了。故在此我们又可知道,汉文慢慢壮大起来,是时代使然,非专靠曹操父子之功的。但华丽好看,却是曹丕提倡的功劳。
这样下去一直到明帝的时候,文章上起了个重大的变化,因为出了一个何晏〔30〕。
何晏的名声很大,位置也很高,他喜欢研究《老子》和《易经》。至于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那真相现在可很难知道,很难调查。因为他是曹氏一派的人,司马氏很讨厌他,所以他们的记载对何晏大不满。因此产生许多传说,有人说何晏的脸上是搽粉的,又有人说他本来生得白,不是搽粉的。
页:
1
2
3
4
[5]
6
7
8
9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