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09:21:54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西指,〕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个木杯来,递去。〕

   客——〔接杯,〕多谢,姑娘。〔将水两口喝尽,还杯,〕多谢,姑娘。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

   翁——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翁——那么,你,〔摇头,〕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举起一足给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哪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缘故罢。

   翁——那也未必。太阳下去了,我想,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罢,象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09:21:55

   翁——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客——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惊,倾听着,〕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可恨我的脚早经走破了。〔准备走路。〕

   孩——给你!〔递给一片布,〕裹上你的伤去。

   客——多谢,〔接取,〕姑娘。这真是……。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就断砖坐下,要将布缠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还了你罢,还是裹不下。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

   翁——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这样的。

   翁——你不要当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象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我想,这最稳当。〔向女孩,〕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

   孩——〔惊惧,退后,〕我不要了!你带走!

   客——〔似笑,〕哦哦,……因为我拿过了?

   孩——〔点头,指口袋,〕你装在那里,去玩玩。

   客——〔颓唐地退后,〕但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动。——休息一会,就没有什么了。

   客——对咧,休息……。〔但忽然惊醒,倾听。〕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

   翁——你总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会罢。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客——是的。还是走好。

   翁——那么,你还是走好罢。

   客——〔将腰一伸,〕好,我告别了。我很感激你们。〔向着女孩,〕姑娘,这还你,请你收回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翁——你带去罢。要是太重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翁——哦哦……

   〔极暂时中,沉默。〕

   翁——那么,再见了。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进去罢。你看,太阳早已下去了。〔转身向门。〕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09:21:56

   客——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惊,〕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关了门。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死火


   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象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成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哈哈!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

   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他说。

   我连忙和他招呼,问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我也被冰冻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

   “唉唉!那么,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

   “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

   “那么,怎么办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

   “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

   “那我就不如烧完!”

   他忽而跃起,如红慧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狗的驳诘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象乞食者。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09:21:57

   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

   “呔!住口!你这势力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们再谈谈……”他在后面大声挽留。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失掉的好地狱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天下太平。

   有一个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魔鬼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于是坐下,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权威的时候。他收得天国,收得人间,也收得地狱。他于是亲临地狱,坐在中央,遍身发大光辉,照见一切鬼众。

   “地狱原已废弃得很久了:剑树消却光芒;沸油的边缘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不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而可怜——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

   “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直言,与魔鬼战斗。战声遍满三界,远过雷霆。终于运大谋略,布大罗网,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最后的胜利,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

   “当魔鬼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做在中央,用人类的威严,叱咤一切鬼众。

   “当鬼魂们又发出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久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钅舌;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09:21:58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墓碣文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R%“……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

   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

   ,终以陨颠。……

   “……离开!……”$R%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R%“……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R%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

颓败线的颤动


   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但也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

   板桌上的灯罩是新拭的,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弛缓,然而尚且丰腴的皮肤光润了;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了胭脂水。

   灯火也因惊惧而缩小了,东方已经发白。

   然而空中还弥漫地摇动着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的波涛……

   “妈!”约略两岁的女孩被门的开合声惊醒,在草席围着的屋角的地上叫起来了。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惊惶地说。

   “妈!我饿,肚子痛。我们今天能有什么吃的?”

   “我们今天有吃的了。等一会有卖烧饼的来,妈就买给你。”她欣慰地更加紧捏着掌中的小银片,低微的声音悲凉地发抖,走近屋角去一看她的女儿,移开草席,抱起来放在破榻上。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说着,同时抬起眼睛,无可告诉地一看破旧屋顶以上的天空。

   空中突然另起了一个很大的波涛,和先前的相撞击,回旋而成旋涡,将一切并我尽行淹没,口鼻都不能呼吸。

   我呻吟着醒来,窗外满是如银的月色,离天明还很辽远似的。

   我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我自己知道是在续着残梦。可是梦的年代隔了许多年了。屋的内外已经是这样整齐;里面是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对着一个垂老的女人。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09:21:59

   “我们没有脸见人,就只因为你,”男人气忿地说。“你还以为养大了她,其实正是害苦了她,倒不如小时候饿死的好!”

   “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说。

   “还要带累了我!”男的说。

   “还要带累他们哩!”女的说,指着孩子们。

   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

   “杀!”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痉挛,登时一怔,接着便都平静,不多时候,她冷静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我梦魇了,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九日

立论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说谎,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那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

死后


   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

   这是那里,我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这些事我全不明白。总之,待我自己知道已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09:22:00

   听到几声喜鹊叫,接着是一阵乌老鸦。空气很清爽,——虽然也带些土气息,——大约正当黎明时候罢。我想睁开眼睛来,他却丝毫也不动,简直不象是我的眼睛;于是想抬手,也一样。

   恐怖的利镞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时,曾经玩笑地设想: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谁知道我的预想竟的中了,我自己就在证实这预想。

   听到脚步声,走路的罢。一辆独轮车从我的头边推过,大约是重载的,轧轧地叫得人心烦,还有些牙齿〖齿楚〗。很觉得满眼绯红,一定是太阳上来了。那么,我的脸是朝东的。但那都没有什么关系。切切嚓嚓的人声,看热闹的。他们踹起黄土来,飞进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喷嚏了,但终于没有打,仅有想打的心。

   陆陆续续地又是脚步声,都到近旁就停下,还有更多的低语声:看的人多起来了。我忽然很想听听他们的议论。但同时想,我生存时说的什么批评不值一笑的话,大概是违心之论罢:才死,就露了破绽了。然而还是听;然而毕竟得不到结论,归纳起来不过是这样——

   “死了……”

   “嗡。——这……”

   “哼!……”

   “啧。……唉!……”

   我十分高兴,因为始终没有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否则,或者害得他们伤心;或则要使他们快意;或则要使他们添些饭后闲谈的材料,多破费宝贵的工夫;这都会使我很抱歉。现在谁也看不见,就是谁也不受影响。好了,总算对得起人了!

   但是,大约是一个马蚁,在我的脊梁上爬着,痒痒的。我一点也不能动,已经没有除去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时,只将身子一扭,就能使他退避。而且,大腿上又爬着一个哩!你们是做什么的?虫豸!

   事情可更坏了:嗡的一声,就有一个青蝇停在我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开口便舐我的鼻尖。我懊恼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但是不能说出来。他却从鼻尖跑下,又用冷舌头来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亲爱。还有几个则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实在使我烦厌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阵风,一片东西从上面盖下来,他们就一同飞开了,临走时还说——

   “惜哉!……”

   我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钝重的声音同着地面的震动,使我忽然清醒,前额上感着芦席的条纹。但那芦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热。还听得有人说——

   “怎么要死在这里?……”

   这声音离我很近,他正弯着腰罢。但人应该死在那里呢?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现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难适合人们的公意。可惜我久没了纸笔;即有也不能写,而且即使写了也没有地方发表了。只好就这样抛开。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09:22:01

   有人来抬我,也不知道是谁。听到刀鞘声,还有巡警在这里罢,在我所不应该“死在这里”的这里。我被翻了几个转身,便觉得向上一举,又往下一沉;又听得盖了盖,钉着钉。但是,奇怪,只钉了两个。难道这里的棺材钉,是钉两个的么?

   我想: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钉子。真是完全失败,呜呼哀哉了!……

   “气闷!……”我又想。

   然而我其实却比先前已经宁静得多,虽然知不清埋了没有。在手背上触到草席的条纹,觉得这尸衾倒也不恶。只不知道是谁给我化钱的,可惜!但是,可恶,收敛的小子们!我背后的小衫的一角皱起来了,他们并不给我拉平,现在抵得我很难受。你们以为死人无知,做事就这样地草率?哈哈!

   我的身体似乎比活的时候要重得多,所以压着衣皱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以习惯的;或者就要腐烂,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烦。此刻还不如静静地静着想。

   “您好?您死了么?”

   是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睁眼看时,却是勃古斋旧书铺的跑外的小伙计。不见约有二十多年了,倒还是一副老样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实太毛糙,简直毫没有加过一点修刮,锯绒还是毛毵毵的。

   “那不碍事,那不要紧。”他说,一面打开暗蓝色布的包裹来。“这是明板《公羊传》,嘉靖黑口本,给您送来了。您留下他罢。这是……”

   “你!”我诧异地看定他的眼睛,说,“你莫非真正胡涂了?你看我这模样,还要看什么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碍事。”

   我即刻闭上眼睛,因为对他很烦厌。停了一会,没有声息,他大约走了。但是似乎一个马蚁又在脖子上爬起来,终于爬到脸上,只绕着眼眶转圈子。

   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会变化的。忽而,有一种力将我的心的平安冲破;同时,许多梦也都做在眼前了。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现在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

   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终于也没有眼泪流下;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样,我于是坐了起来。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

这样的战士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09:22:02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他们都在胸前放着护心镜,就为自己也深信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有一日,他遇到一个聪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说,眼泪联成一线,就从眼角上直流下来。“你知道的。我所过的简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这一餐又不过是高粱皮,连猪狗都不要吃的,尚且只有一小碗……”

   “这实在令人同情。”聪明人也惨然说。

   “可不是么!”他高兴了。“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汽炉夏打扇。半夜要煨银耳,侍候主人耍钱;头钱从来没分,有时还挨皮鞭……。”

   “唉唉……”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

   “先生!我这样是敷衍不下去的。我总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么法子呢?……”

   “我想,你总会好起来……”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经舒坦得不少了。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但是,不几日,他又不平起来了,仍然寻人去诉苦。

   “先生!”他流着眼泪说,“你知道的。我住的简直比猪窝还不如。主人并不将我当人;他对他的叭儿狗还要好到几万倍……”

   “混帐!”那人大叫起来,使他吃惊了。那人是一个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子……”

   “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

   “这怎么行?……”

   “那么,你带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

小书虫 发表于 2012-7-4 09:22:03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惊地说。

   “我给你打开一个窗洞来。”

   “这不行!主人要骂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人来呀!强盗在毁咱们的屋子了!快来呀!迟一点可要打出窟窿来了!……”他哭嚷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

   一群奴才都出来,将傻子赶走。

   听到了喊声,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主人。

   “有强盗要来毁咱们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来,大家一同把他赶走了。”他恭敬而得胜地说。

   “你不错。”主人这样夸奖他。

   这一天就来了许多慰问的人,聪明人也在内。

   “先生。这回因为我有功,主人夸奖了我了。你先前说我总会好起来,实在是有先见之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兴地说。

   “可不是么……”聪明人也代为高兴似的回答他。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腊叶


   灯下看《雁门集》,忽然翻出一片压干的枫叶来。

   这使我记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了。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他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他摘了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

   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罢,但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淡淡的血痕中


   —纪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地变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浓;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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