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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3 16:01:15
她打了一个寒噤,连忙住口,因为她看见七大人忽然两眼向上一翻,圆脸一仰,细长胡子围着的嘴里同时发出一种高大摇曳的声音来了。
“来--兮!”七大人说。
她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似乎大势已去,局面都变了;仿佛失足掉在水里一般,但又知道这实在是自己错。
立刻进来一个蓝袍子黑背心的男人,对七大人站定,垂手挺腰,像一根木棍。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七大人将嘴一动,但谁也听不清说什么。然而那男人,却已经听到了,而且这命令的力量仿佛又已钻进了他的骨髓里,将身子牵了两牵,“毛骨耸然”似的;一面答应道:
“是。”他倒退了几步,才翻身走出去。
爱姑知道意外的事情就要到来,那事情是万料不到,也防不了的。她这时才又知道七大人实在威严,先前都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放肆,太粗卤了。她非常后悔,不由的自己说:
“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她的话虽然微细得如丝,慰老爷却像听到霹雳似的了;他跳了起来。
“对呀!七大人也真公平;爱姑也真明白!”他夸赞着,便向庄木三,“老木,那你自然是没有什么说的了,她自己已经答应。我想你红绿帖〔9〕是一定已经带来了的,我通知过你。那么,大家都拿出来……。”
爱姑见她爹便伸手到肚兜里去掏东西;木棍似的那男人也进来了,将小乌龟模样的一个漆黑的扁的小东西〔10〕递给七大人。爱姑怕事情有变故,连忙去看庄木三,见他已经在茶几上打开一个蓝布包裹,取出洋钱来。
七大人也将小乌龟头拔下,从那身子里面倒一点东西在真心上;木棍似的男人便接了那扁东西去。七大人随即用那一只手的一个指头蘸着掌心,向自己的鼻孔里塞了两塞,鼻孔和人中立刻黄焦焦了。他皱着鼻子,似乎要打喷嚏。
庄木三正在数洋钱。慰老爷从那没有数过的一叠里取出一点来,交还了“老畜生”;又将两份红绿帖子互换了地方,推给两面,嘴里说道:
“你们都收好。老木,你要点清数目呀。这不是好当玩意儿的,银钱事情……。”
“呃啾”的一声响,爱姑明知道是七大人打喷嚏了,但不由得转过眼去看。只见七大人张着嘴,仍旧在那里皱鼻子,一只手的两个指头却撮着一件东西,就是那“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在鼻子旁边摩擦着。
好容易,庄木三点清了洋钱;两方面各将红绿帖子收起,大家的腰骨都似乎直得多,原先收紧着的脸相也宽懈下来,全客厅顿然见得一团和气了。
“好!事情是圆功了。”慰老爷看见他们两面都显出告别的神气,便吐一口气,说。“那么,嗡,再没有什么别的了。恭喜大吉,总算解了一个结。你们要走了么?不要走,在我们家里喝了新年喜酒去:这是难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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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3 16:01:16
“我们不喝了。存着,明年再来喝罢。”爱姑说。
“谢谢慰老爷。我们不喝了。我们还有事情……。”庄木三,“老畜生”和“小畜生”,都说着,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唔?怎么?不喝一点去么?”慰老爷还注视着走在最后的爱姑,说。
“是的,不喝了。谢谢慰老爷。”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
①“对对”是“对不起对不起”之略,或“得罪得罪”的合音:未详。——作者原注。
②私生儿。——作者原注。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五十四期。
〔2〕拆灶是旧时绍兴等地农村的一种风俗。当民间发生纠纷时,一方将对方的锅灶拆掉,认为这是给对方很大的侮辱。
〔3〕换贴旧时朋友相契,结为异姓兄弟,各人将姓名、生辰、籍贯、家世等项写在帖子上,彼此交换保存,称为换帖。
〔4〕大菜旧时对西餐的俗称。
〔5〕魁星阁供奉魁星的阁楼。魁星原是我国古代天文学中所谓二十八宿之一奎星的俗称。最初在汉代人的纬书《孝经援神契》中有“奎主文昌”的说法,后奎星被附会为主宰科名和文运兴衰的神。
〔6〕“屁塞”古时,人死后常用小型的玉、石等塞在死者的口、耳、鼻、肛门等处,据说可以保持尸体长久不烂。塞在肛门的叫“屁塞”。殉葬的金、玉等物,经后人发掘,其出土不久的叫“新坑”,出土年代久远的叫“旧坑”,又古人大殓时,常用水银粉涂在尸体上,以保持长久不烂;出土的殉葬的金、玉等物,浸染了水银的斑点,叫“水银浸”。
〔7〕“气杀钟馗”据旧小说《捉鬼传》:钟馗是唐代秀才,后来考取状元,因为皇帝嫌他相貌丑陋,打算另选,于是“钟馗气得暴跳如雷”,自刎而死。民间“气杀钟馗”(凶相、难看的面孔等意思)的成语即由此而来。
〔8〕三茶六礼意为明媒正娶。我国旧时习俗,娶妻多用茶为聘礼,所以女子受聘称为受茶。据明代陈耀文的《天中记》卷四十四说:“凡种茶树必下子,移植则不复生,故俗聘妇必以茶为礼,义固有所取也。”“六礼”,据《仪礼·士昏礼》(按昏即婚),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种仪式。
〔9〕红绿帖旧时男女订婚时两家交换的帖子。
〔10〕指鼻烟壶。鼻烟是一种由鼻孔吸入的粉末状的烟。
幸福的家庭〔1〕
——拟许钦文
“……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阳的光一样,从无量的光源中涌出来,不像石火,用铁和石敲出来,这才是真艺术。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艺术家。——而我,……这算是什么?……”他想到这里,忽然从床上跳起来了。以先他早已想过,须得捞几文稿费维持生活了;投稿的地方,先定为幸福月报社,因为润笔似乎比较的丰。但作品就须有范围,否则,恐怕要不收的。范围就范围,……现在的青年的脑里的大问题是?……大概很不少,或者有许多是恋爱,婚姻,家庭之类罢。……是的,他们确有许多人烦闷着,正在讨论这些事。〔2〕那么,就来做家庭。然而怎么做做呢?……否则,恐怕要不收的,何必说些背时的话,然而……。他跳下卧床之后,四五步就走到书桌面前,坐下去,抽出一张绿格纸,毫不迟疑,但又自暴自弃似的写下一行题目道:《幸福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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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3 16:01:17
他的笔立刻停滞了;他仰了头,两眼瞪着房顶,正在安排那安置这“幸福的家庭”的地方。他想:“北京?不行,死气沉沉,连空气也是死的。假如在这家庭的周围筑一道高墙,难道空气也就隔断了么?简直不行!江苏浙江天天防要开仗;福建更无须说。四川,广东?都正在打。〔3〕山东河南之类?——阿阿,要绑票〔4〕的,倘使绑去一个,那就成为不幸的家庭了。上海天津的租界上房租贵;……假如在外国,笑话。云南贵州不知道怎样,但交通也太不便……。”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地方,便要假定为A了,但又想,“现有不少的人是反对用西洋字母来代人地名的〔5〕,说是要减少读者的兴味。我这回的投稿,似乎也不如不用,安全些。那么,在那里好呢?——湖南也打仗;大连仍然房租贵;察哈尔〔6〕,吉林,黑龙江罢,——听说有马贼,也不行!……”他又想来想去,又想不出好地方,于是终于决心,假定这“幸福的家庭”所在的地方叫作A。
“总之,这幸福的家庭一定须在A,无可磋商。家庭中自然是两夫妇,就是主人和主妇,自由结婚的。他们订有四十多条条约,非常详细,所以非常平等,十分自由。而且受过高等教育,优美高尚……。东洋留学生已经不通行,——那么,假定为西洋留学生罢。主人始终穿洋服,硬领始终雪白;主妇是前头的头发始终烫得蓬蓬松松像一个麻雀窠,牙齿是始终雪白的露着,但衣服却是中国装,……”
“不行不行,那不行!二十五斤!”
他听得窗外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由的回过头去看,窗幔垂着,日光照着,明得眩目,他的眼睛昏花了;接着是小木片撒在地上的声响。“不相干,”他又回过头来想,“什么‘二十五斤’?——他们是优美高尚,很爱文艺的。但因为都从小生长在幸福里,所以不爱俄国的小说……。俄国小说多描写下等人,实在和这样的家庭也不合。‘二十五斤’?不管他。那么,他们看看什么书呢?——裴伦的诗?吉支〔7〕的?不行,都不稳当。——哦,有了,他们都爱看《理想之良人》〔8〕。我虽然没有见过这部书,但既然连大学教授也那么称赞他,想来他们也一定都爱看,你也看,我也看,——他们一人一本,这家庭里一共有两本,……”他觉得胃里有点空虚了,放下笔,用两只手支着头,教自己的头像地球仪似的在两个柱子间挂着。
“……他们两人正在用午餐,”他想,“桌上铺了雪白的布;厨子送上菜来,——中国菜。什么‘二十五斤’?不管他。为什么倒是中国菜?西洋人说,中国菜最进步,最好吃,最合于卫生〔8〕:所以他们采用中国菜。送来的是第一碗,但这第一碗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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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3 16:01:18
“劈柴,……”
他吃惊的回过头去看,靠左肩,便立着他自己家里的主妇,两只阴凄凄的眼睛恰恰钉住他的脸。
“什么?”他以为她来搅扰了他的创作,颇有些愤怒了。
“劈架,都用完了,今天买了些。前一回还是十斤两吊四,今天就要两吊六。我想给他两吊五,好不好?”
“好好,就是两吊五。”
“称得太吃亏了。他一定只肯算二十四斤半;我想就算他二十三斤半,好不好?”
“好好,就算他二十三斤半。”
“那么,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
“唔唔,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他也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会,忽而奋然的抓起笔来,就在写着一行“幸福的家庭”的绿格纸上起算草,起了好久,这才仰起头来说道:
“五吊八!”
“那是,我这里不够了,还差八九个……。”
他抽开书桌的抽屉,一把抓起所有的铜元,不下二三十,放在她摊开的手掌上,看她出了房,才又回过头来向书桌。他觉得头里面很胀满,似乎桠桠叉叉的全被木柴填满了,五五二十五,脑皮质上还印着许多散乱的亚剌伯数目字。他很深的吸一口气,又用力的呼出,仿佛要借此赶出脑里的劈柴,五五二十五和亚刺伯数字来。果然,吁气之后,心地也就轻松不少了,于是仍复恍恍忽忽的想——“什么菜?菜倒不妨奇特点。滑溜里脊,虾子海参,实在太凡庸。我偏要说他们吃的是‘龙虎斗’。但‘龙虎斗’又是什么呢?有人说是蛇和猫,是广东的贵重菜,非大宴会不吃的。但我在江苏饭馆的菜单上就见过这名目,江苏人似乎不吃蛇和猫,恐怕就如谁所说,是蛙和鳝鱼了。现在假定这主人和主妇为那里人呢?——不管他。总而言之,无论那里人吃一碗蛇和猫或者蛙和鳝鱼,于幸福的家庭是决不会有损伤的。总之这第一碗一定是‘龙虎斗’,无可磋商。
“于是一碗‘龙虎斗’摆在桌子中央了,他们两人同时捏起筷子,指着碗沿,笑迷迷的你看我,我看你……。
“‘Mydear,please.’
“‘Pleaseyoueatfirst,mydear.’
“‘Ohno,pleaseyor!’〔10〕
“于是他们同时伸下筷子去,同时夹出一块蛇肉来,——不不,蛇肉究竟太奇怪,还不如说是鳝鱼罢。那么,这碗‘龙虎斗’是蛙和鳝鱼所做的了。他们同时夹出一块鳝鱼来,一样大小,五五二十五,三五……不管他,同时放进嘴里去,……”他不能自制的只想回过头去看,因为他觉得背后很热闹,有人来来往往的走了两三回。但他还熬着,乱嘈嘈的接着想,“这似乎有点肉麻,那有这样的家庭?唉唉,我的思路怎么会这样乱,这好题目怕是做不完篇的了。——或者不必定用留学生,就在国内受了高等教育的也可以。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的,高尚优美,高尚……。男的是文学家;女的也是文学家,或者文学崇拜家。或者女的是诗人;男的是诗人崇拜者,女性尊重者。或者……”他终于忍耐不住,回过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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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3 16:01:19
就在他背后的书架的旁边,已经出现了一座白菜堆,下层三株,中层两株,顶上一株,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
“唉唉!”他吃惊的叹息,同时觉得脸上骤然发热了,脊梁上还有许多针轻轻的刺着。“吁……。”他很长的嘘一口气,先斥退了脊梁上的针,仍然想,“幸福的家庭的房子要宽绰。有一间堆积房,白菜之类都到那边去。主人的书房另一间,靠壁满排着书架,那旁边自然决没有什么白菜堆;架上满是中国书,外国书,《理想之良人》自然也在内,——一共有两部。卧室又一间;黄铜床,或者质朴点,第一监狱工场做的榆木床也就够,床底下很干净,……”他当即一瞥自己的床下,劈柴已经用完了,只有一条稻草绳,却还死蛇似的懒懒的躺着。
“二十三斤半,……”他觉得劈柴就要向床下“川流不息”的进来,头里面又有些桠桠叉叉了,便急忙起立,走向门口去想关门。但两手刚触着门,却又觉得未免太暴躁了,就歇了手,只放下那积着许多灰尘的门幕。他一面想,这既无闭关自守之操切,也没有开放门户之不安:是很合于“中庸之道”〔11〕的。
“……所以主人的书房门永远是关起来的。”他走回来,坐下,想,“有事要商量先敲门,得了许可才能进来,这办法实在对。现在假如主人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主妇来谈文艺了,也就先敲门。——这可以放心,她必不至于捧着白菜的。
“‘Comein,please,mydear.’〔12〕
“然而主人没有工夫谈文艺的时候怎么办呢?那么,不理她,听她站在外面老是剥剥的敲?这大约不行罢。或者《理想之良人》里面都写着,——那恐怕确是一部好小说,我如果有了稿费,也得去买他一部来看看……。”
拍!
他腰骨笔直了,因为他根据经验,知道这一声“拍”是主妇的手掌打在他们的三岁的女儿的头上的声音。
“幸福的家庭,……”他听到孩子的呜咽了,但还是腰骨笔直的想,“孩子是生得迟的,生得迟。或者不如没有,两个人干干净净。——或者不如住在客店里,什么都包给他们,一个人干干……”他听得呜咽声高了起来,也就站了起来,钻过门幕,想着,“马克思在儿女的啼哭声中还会做《资本论》,所以他是伟人,……”走出外间,开了风门,闻得一阵煤油气。孩子就躺倒在门的右边,脸向着地,一见他,便“哇”的哭出来了。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我的好孩子。”他弯下腰去抱她。
他抱了她回转身,看见门左边还站着主妇,也是腰骨笔直,然而两手插腰,怒气冲冲的似乎豫备开始练体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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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3 16:01:20
“连你也来欺侮我!不会帮忙,只会捣乱,——连油灯也要翻了他。晚上点什么?……”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他把那些发抖的声音放在脑后,抱她进房,摩着她的头,说,“我的好孩子。”于是放下她,拖开椅子,坐下去,使她站在两膝的中间,擎起手来道,“莫哭了呵,好孩子。爹爹做‘猫洗脸’给你看。”他同时伸长颈子,伸出舌头,远远的对着手掌舔了两舔,就用这手掌向了自己的脸上画圆圈。
“呵呵呵,花儿。”她就笑起来了。
“是的是的,花儿。”他又连画上几个圆圈,这才歇了手,只见她还是笑迷迷的挂着眼泪对他看。他忽而觉得,她那可爱的天真的脸,正像五年前的她的母亲,通红的嘴唇尤其像,不过缩小了轮廓。那时也是晴朗的冬天,她听得他说决计反抗一切阻碍,为她牺牲的时候,也就这样笑迷迷的挂着眼泪对他看。他惘然的坐着,仿佛有些醉了。
“阿阿,可爱的嘴唇……”他想。
门幕忽然挂起。劈柴运进来了。
他也忽然惊醒,一定睛,只见孩子还是挂着眼泪,而且张开了通红的嘴唇对他看。“嘴唇……”他向旁边一瞥,劈柴正在进来,“……恐怕将来也就是五五二十五,九九八十一!……而且两只眼睛阴凄凄的……。”他想着,随即粗暴的抓起那写着一行题目和一堆算草的绿格纸来,揉了几揉,又展开来给她拭去了眼泪和鼻涕。“好孩子,自己玩去罢。”他一面推开她,说;一面就将纸团用力的掷在纸篓里。
但他又立刻觉得对于孩子有些抱歉了,重复回头,目送着她独自茕茕的出去;耳朵里听得木片声。他想要定一定神,便又回转头,闭了眼睛,息了杂念,平心静气的坐着。他看见眼前浮出一朵扁圆的乌花,橙黄心,从左眼的左角漂到右,消失了;接着一朵明绿花,墨绿色的心;接着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上海《妇女杂志》月刊第十卷第三号。
本文发表时篇末有作者的《附记》如下:“我于去年在《晨报副刊》上看见许钦文君的《理想的伴侣》的时候,就忽而想到这一篇的大意,且以为倘用了他的笔法来写,倒是很合式的;然而也不过单是这样想。到昨天,又忽而想起来,又适值没有别的事,于是就这样的写下来了。只是到末后,又似乎渐渐的出了轨,因为过于沉闷些。我觉得他的作品的收束,大抵是不至于如此沉闷的。但就大体而言,也仍然不能说不是“拟”。二月十八日灯下,在北京记。”
许钦文,浙江绍兴人,当时的青年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故乡》等。他的《理想的伴侣》是因一九二三年八月《妇女杂志》第九卷第八号刊出的“我之理想的配偶”征文启事而写的一篇讽刺小说,载于同年九月九日北京《晨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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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3 16:01:21
〔2〕指当时一些报刊关于恋爱、婚姻、家庭问题的讨论。如一九二三年五、六月间《晨报副刊》进行的“爱情定则”的讨论;《妇女杂志》关于理想配偶的征文以及出版“配偶选择号”(第九卷第十一号)等。
〔3〕关于江浙等地的战争,当指江苏军阀齐燮元与浙江军阀卢永祥的对峙;直系军阀孙传芳与福建军阀王永泉等人的战争;四川军阀杨森对熊克武的战争;广东军阀陈炯明与桂系、滇系军阀的战争;湖南军阀赵恒惕对谭延笥的战争。
〔4〕绑票旧时盗匪把人劫走,强迫被劫持者的亲属出钱赎买,称为绑票。当时山东、河南是土匪头子孙美瑶、“老洋人”等活动的地区,经常发生这类事件。
〔5〕关于罗马字母代替小说中人名地名问题,一九二三年六月至九月间《晨报副刊》上曾有过争论。八月二十六日该刊所载郑兆松的《罗马字母问题的小小结束》认为:“小说里羼用些罗马字母,不认识罗马文字的大多数民众看来,就会产生出一种厌恶的情感,至少,也足以减少它们的普遍性。”
〔6〕察哈尔指当时的察哈尔特别区。一九二八年改设省。一九五二年撤销,分别并入河北、山西两省和内蒙古自治区。
〔7〕裴伦(G.G.Byron,1788—1824)通译拜伦,英国诗人。著有长诗《唐·璜》、诗剧《曼佛雷特》等。吉支(J.Keats,1795—1821),通译济慈,英国诗人。著有《为和平而写的十四行诗》、长诗《伊莎贝拉》等。
〔8〕《理想之良人》即四幕剧《AnIdealHusband》,英国王尔德(O.Wilde,1856—1900)著。该剧在“五四”前被译成中文,曾连载于《新青年》第一卷第二、三、四、六号和第二卷第二号。
〔9〕关于西洋人称赞中国菜,作者曾在《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中这样说过:“近年尝听到本国人和外国人颂扬中国菜,说是怎样可口,怎样卫生,世界上第一,宇宙间第n。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的是中国菜。我们有几处是嚼葱蒜和杂和面饼,有几处是用醋,辣椒,腌菜下饭;还有许多人是只能舐黑盐,还有许多人是连黑盐也没得舐。中外人士以为可口,卫生,第一而第n的,当然不是这些;应该是阔人,上等人所吃的肴馔。”
〔10〕这三行英文的意思是:“我亲爱的,请。”“你请先吃,我亲爱的。”“不,你请!”
〔11〕“中庸之道”儒家学说。据宋代朱熹《中庸章句集注》:“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
〔12〕这一行英文的意思是:“请进来,我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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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3 16:01:22
伤逝〔1〕
——涓生的手记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2〕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3〕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的心宁帖了,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4〕……。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壁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于没有换,现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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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3 16:01:23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其时是我已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很少隐瞒;她也完全了解的了。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而且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帖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我只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分明;仅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没有知道她怎样说或是没有说。
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生,很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夜阑人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的言语,然而常须由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
这温习后来也渐渐稀疏起来。但我只要看见她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于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旧课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电影的一闪。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见,而且也非看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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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3 16:01:24
然而她并不觉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以为可笑。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爱我,是这样地热烈,这样地纯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我的心平静下去了,但又有别一部分和身体一同忙碌起来。我们这时才在路上同行,也到过几回公园,最多的是寻住所。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骄傲和反抗来支持。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辞拒绝,小半是我们以为不相宜。起先我们选择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们的安身之所;后来,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处,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主人是一个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厢房。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雇一个乡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极其安闲幽静的。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拦阻她,还是定要卖,我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给她加入一点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然而这倒很清静。每日办公散后,虽然已近黄昏,车夫又一定走得这样慢,但究竟还有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着是放怀而亲密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默。大家低头沉思着,却并未想着什么事。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5〕时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四天不浇,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顾一切的闲暇。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但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从庙会买来,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字。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和子君说起这,她也领会地点点头。
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